澎湃新聞記者 周頔
【編者按】
2001年12月11日,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這一天成為中國與世界關系發展的一個重要分水嶺。20年間,中國全面履行承諾,改革開放不斷推進,綜合國力顯著增強,國際地位和影響力持續上升,城鄉居民生活水平顯著提升。與此同時,對外貿易摩擦也不斷發生,當下疫情對全球産業鍊和供應鍊也産生了深刻的影響。如何看入世20年來的發展變化?入世的紅利還能持續多久?下一步對外開放該如何推進?
在中國“入世”20周年之際,澎湃新聞與多位親曆者、專家學者深入探讨中國與WTO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希望能夠提供中國與WTO、中國與世界關系的多維度透視。
“今天,是個正日子,一滴水,但有幸融入順流前進的洪流。”
12月11日,高朋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王磊在朋友圈留下了這句話,以紀念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下稱“WTO”)二十周年。
從1986年中國正式申請恢複關貿總協定(下稱“GATT”)締約國地位(下稱“複關”)伊始,王磊就深度參與了複關談判。
作為中國複關的“黃埔一期”,王磊曾任外經貿部WTO處副處長,曾輔佐曆任談判代表從事複關和加入世貿組織談判,也曾在中國常駐日内瓦使團工作了6年,作為使團大使的主要助手參與了對美歐的談判,并起草中國加入世貿議定書和其他法律文件,全程參加了烏拉圭回合的多邊貿易談判。
1996年,王磊從外經貿部辭職,到比利時布魯賽爾當了6年執業律師,期間代理了大量中國企業在歐盟反傾銷案應訴。中國加入WTO後,2002年他便回國執業。除了參與中國在WTO領域的貿易争端解決,王磊也一直從事代理中國企業在國外發起的反傾銷案和反補貼案,以及跨國公司在中國的貿易法律事務。
高朋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 王磊 受訪者供圖
以下是采訪實錄:
澎湃新聞:您是如何與GATT和WTO結緣的呢?
王磊:這裡我必須要講一位對我和整個中國國際法事業影響深遠的老先生。
1980年我進入北大法律系經濟法專業學習,成為全國首屆經濟法專業的學生。創立這個專業的是法學泰鬥芮沐先生,他是中國經濟法、國際經濟法的學科奠基人。先生是1908年生人,我入學的時候先生已經年過七旬,還堅持給本科生們上課。直到92歲高齡,先生仍然堅持帶博士生。先生在中國乃至世界法學界都享有崇高的地位,同時也是一代傑出的法學教育家,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國際法人才。
1985年國内已經有了一些信息提到中國準備複關,我把GATT争端解決機制等内容的研究寫成了碩士論文,當時就是先生負責給我指導論文。
畢業後我到了外貿部,就直接從事GATT的相關工作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和先生的書信往來就沒有斷過,我在日内瓦工作了6年,先生就寫信用國際郵件寄到中國駐日内瓦使團。先生說過,有關于GATT的資料要給他找一些。雖然中國當時還不是GATT成員,隻是觀察員,但是我還是仍然有些便利獲取一些GATT文件資料等,我都争取複印來。
但是複印資料的國際郵費我是付不起的,于是就托國内來開會的同志給捎回去。很多年來,跟先生一直書信聯系,先生也将他的研究和思考與我分享。得益于在日内瓦的工作機會,比國内法律人有近水樓台的優勢,更易于了解GATT這種遊戲規則,于是我把我的研究寫成了英文論文在國外發表,也把文章送給先生,請他指導。
1994年我回國後,先生就叫我來北大給研究生們講GATT和WTO規則。那時候正是中國複關談判的關鍵時期,我隻能周末業餘去北大講了一年的課。先生跟我說:“我們系裡沒有經費給你,隻能給你報銷個打‘面的’的車費。”
這個課大概有20多個學生,有中國的也有韓國留學生。因為大部分都是研究生,所以我沒有多少灌輸式的内容,而是布置學生閱讀相關文獻和案例,然後分配每人選個議題,先準備文章大綱,再由學生到課堂講解,大家評論,最後我進行點評。
這些學生都是先生培養的弟子,他們中的很多人也已經成為了中國WTO法律團隊的中流砥柱。
澎湃新聞:您在日内瓦工作期間,也是中國開始複關的談判階段,您參與談判的過程中,有沒有您印象比較深刻的故事?
王磊:關于中國申請“恢複”締約方地位,這個問題,各國達成一緻的方式是通過玩文字遊戲來解決的。
二戰後成立的聯合國,中國是創始國之一。成立聯合國的同時,主要大國于1945-1947年間醞釀、談判并于1948年成立了GATT。後來由于中國國内政治局勢的變化,直到三十多年後的80年代,中國政府提出恢複GATT席位,但這在總協定曆史上前所未有過。
中國、GATT各方和GATT秘書處圍繞中國以何種方式、按何種程序進入GATT,進行了密集的商讨。
一些成員方認為中國是重新加入,應該按照加入GATT的程序行事。中國對此堅決反對,因為法律上它割裂了中國國際法主體的連續性,政治上也與聯大決議不符。然而針對恢複席位的立場,各方提出了種種困惑與質疑:如果是恢複席位,那從1950年前任退出至今的帳怎麼算?這期間中國與各成員方的關稅減讓的利益如何算?這期間中國沒有繳的會費是否要補齊?
各方經協商,終于獲得默契。
在不損害恢複席位立場的前提下,中國準備事實上按加入的程序與各成員方談判一個新的減讓表,作為“入門費”,以履行GATT的權利義務。在中國事實上按加入程序談判進入GATT的前提下,各方及GATT對中國恢複立場事實上不持異議。
據此,恢複不是原中斷點的恢複(restore),而是經談判在今後談判結束的時點上的恢複(resume),由此,前任退出至現任恢複席位時(resume)的帳,一筆勾銷。
在整個中國複關談判中,任何出自GATT口吻的文件,包括成立的談判中國恢複席位的工作組的名稱,GATT都回避用“恢複”的字眼,代之以“中國締約國地位”(China’s Status as a Contracting Party)。盡管這個說法十分拗口,但這算是各方的最大公約數了。
澎湃新聞:您曾經作為代理律師參與中國訴歐盟緊固件反傾銷案(DS397案),曆經七年鏖戰,能不能講講辦理這個案子的經曆和感受。
王磊:在日内瓦使團工作期間,我全程參與了烏拉圭回合若幹協議文本的起草談判,包括WTO的争端解決程序規則。雖然熟知條文,但從未有機會實踐。直到2009年我參與了代理中國政府在WTO中起訴歐盟對中國緊固件反傾銷案(DS397案),才算完成了從條文起草談判,到适用條文規則的争端解決實務的過程。
該案從2009年磋商,到2016年1月WTO執行上訴機構發布了最終裁決,曆時7年半時間,幾乎走完了WTO賦予成員方的所有法律救濟程序。
緊固件俗稱工業之米,包括螺絲、螺母、螺栓和墊圈等,用途廣泛。我國是全球緊固件制造第一大國,也是緊固件出口大國。
2007年歐盟對中國鋼鐵緊固件啟動反傾銷調查,并于2009年做出裁定,對中國緊固件産品征收為期五年最高達85%的反傾銷稅。據業内統計,2009年歐盟反傾銷終裁裁決後開始征稅,自此我國在歐市場份額從26%大幅下滑至0.5%。
中國政府于2009年7月31日将歐方措施訴諸WTO争端解決機制。該案經曆了原審和執行兩輪争端解決程序,中國在原審專家組和上訴階段接連勝訴。此後,歐方在2012年為執行原審專家組和上訴機構裁決修改了歐盟《反傾銷基本條例》,但歐盟随後發起的對中國緊固件反傾銷措施的複審,并未履行WTO專家組和上訴機構的裁決。 中國政府就歐盟執行裁決問題繼續訴諸WTO争端解決機制,直至2016年,執行上訴機構發布了最終裁決,全部支持中國的主張。
DS397案在很多方面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中國第一次在WTO起訴歐盟并獲得勝訴;走完了WTO賦予成員方的所有法律救濟程序;由于中國的勝訴,歐盟被迫修改了法律;中國通過該案在加入世貿後第一次獲得對歐盟的報複權;另外,在上訴機構2016年1月18日發布的執行階段的最終報告中,中國在23個問題上全部獲得執行上訴機構的支持,而歐盟的所有主張均被駁回。這在中國乃至WTO争端解決曆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
澎湃新聞:大獲全勝之後,中國緊固件企業重回歐盟是不是就沒有障礙了?
王磊:并不是這樣的,WTO的裁決隻針對當事成員方的貿易政策措施,不涉及到具體賠償,裁決對其他成員方也沒有約束力。這是WTO争端解決機制的固有缺陷。
DS397案打了7年,其實就意味着訴訟期内的這7年裡,歐盟一直沿用或部分沿用不符合WTO的反傾銷措施,沒有給予中國企業合理公平的競争待遇,這讓很多中國企業不得不退出市場,或者放棄對歐業務。
2016年WTO終審裁決也就是5年前的事情,2020年歐盟又重新對中國産的碳鋼緊固件進行了反傾銷調查。就在上個月,11月16日,歐盟的裁決披露稱,對原産于中國的某些進口鋼鐵緊固件的反傾銷稅率為23.9%-89.8%。
在WTO打緊固件官司打赢了,但是中國緊固件企業在歐盟市場上真金白銀的損失,敗訴方歐盟并不賠償,歐盟違反WTO行為對中國緊固件企業的重創,并未的到應有的平複,中國緊固件也并沒有真正重返歐盟市場。
當然這并不是說WTO争端解決機制沒有用,WTO的争端解決機制隻是維護成員方已取得的WTO項下權利義務的平衡,它隻是糾錯,并不補錯。
澎湃新聞: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中國加入WTO的二十年,您會用哪個詞?
王磊:可以用繼往開來這個詞來概括,我們要繼承過去20年、35年來不斷熱火朝天地進行改革、進行開放的動力,繼承那種國際視野,在新時期不斷開辟新的道路。
無論是就中國本國而言,還是對WTO來說,我覺得繼往開來都是适用的。
我經曆過中國八九十年代紅火的改革開放,可謂是日新月異的變化。對中國來說,我們還需要延續這種改革開放的精神,開辟出新的發展道路。同時,WTO曾經有過輝煌的時刻,在如今的情況下,如何将多邊貿易體制發揚光大,如何推動WTO繼續前行,這也需要繼往開來。
責任編輯:鄭景昕 圖片編輯:貝佳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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