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動筆了,緣故頗多,一是心煩氣躁;二是元氣消磨。最近又在讀《水浒》,看到“坐樓殺惜”一段,感觸頗多。常以為夫子的一句“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忒封建了,但現在看來,确實不為過。小事可以激化矛盾,矛盾積累可以釀成慘劇。金聖歎妙筆一根,把坐樓殺惜一節評點的淋漓盡緻。我也班門弄斧,一來舒舒心中怨氣,二來道道讀書心得。
金聖歎老先生在總批水浒中就曾說道,這打虎、偷漢子、劫法場都是極難的題目,可施耐庵偏要寫來,還寫得淋漓盡緻。都說沒有實踐,不出真知,真不知施耐庵是怎麼積累來的真知。單說夫妻反目,最後鬧到殺人這一節,施耐庵老先生就真是寫得妙極了,如同迤逦的小路一般,到一處一個景緻。宋江原本要回家,不想被閻婆逮個正着,這是偶然;婆子三言兩語,生拉硬拽非把宋江拉去和閻婆惜厮會,這是必然;到了家,閻婆惜冷嘲熱諷,一心想着小張三,場面尴尬,這是必然;宋江無奈脫衣獨睡,最後落下招文袋這是偶然;閻婆惜見到招文袋的金條、書信,拿來要挾宋江,夫妻發生争吵,這是必然;最後宋江奪招文袋露出了刀子,咔嚓下去,殺了閻婆惜,這是偶然。一處偶然,一處必然,整個事件就像坐船過怒濤一般,時起時伏,确實刺激。
路遇閻婆
先說宋江被閻婆逮着。宋江是權力場高手,情場低手。自己的側室在外面偷漢子惹得滿城風雨,他卻蒙在鼓裡渾然不知,聽了幾句風聲,索性不去見閻婆惜了。無奈姜還是老的辣,更年期的老婦女見慣了風花雪月,任你是鐵佛也能說動心。閻婆是怎麼說動宋江跟她走的?無非是插科打诨、颠倒是非,可這一招往往能收到奇效。閻婆一方面給自己的女兒貼金,“我女兒在家裡,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弄得女兒金枝玉葉一般,倒要宋江溫順;另一方面往别人身上潑大糞,“外人說的閑是閑非,都不要聽他。”“是誰挑撥你?”沒事還充當個審判者,“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幾句話一下來,除了潑皮,反正我也拗不過了。這樣的婆子女兒有錯平時不說,一心想着糊塗過去,閻婆惜被殺,她的功勞最大。
樓上飲酒
到了家,場面就更熱鬧了。其實大家仔細看原文就會發現,整場對話宋江一言不發,全是閻婆和自己女兒的對話。閻婆無非還是老一套,閻婆惜更是冷嘲熱諷。閻婆惜的第一句話就反映出了這個女人的心态,她媽媽替她打圓場,把小張三的事說成“你隻是性氣不好,把言語傷觸了他,惱得押司不上門”,誰知閻婆惜如此作答:“你做甚麼這般烏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這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既然無銀,還偏要嘴硬,母女間的對話反像潑皮對話,讀來令人深思。接下來閻婆又給女兒搭了梯子,讓她起身把盞酒,我們來看閻婆惜是怎麼作答的——
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婆惜道:“你們自吃,我不耐煩。”婆子道:““我爺娘手裡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别人面上須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盞便怎地我!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那婆子倒笑起來,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便罷,且回過臉來吃盞兒酒。”婆惜隻不回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盞。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閻婆惜本該有所收斂了,可她依然強勢,酒我不倒,脾氣不好,不好又怎地?“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這句話把閻婆唬得不輕,趕忙一笑打圓場,勸不動女兒勸宋江。可惜一語成谶,施耐庵老先生行文先做好了鋪墊,還真就飛劍取了頭。
同床異夢
接下來的情節更是細膩的緊,仔細讀讀,裡面的暧昧之詞到處都是。宋江和閻婆惜半夜無話,天色已晚,閻婆惜衣服不脫先上了床,宋江杵了半天,隻得也上床休息,兩個人背對背,但裡面的意思卻很微妙。——
躺了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裡氣悶,如何睡得着。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卻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面桶裡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帻,口裡罵道:“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婆惜也不曾睡着。聽得宋江罵時,紐過身回道:“你不羞這臉!”宋江忿那口氣,便下樓來。
兩人上床後,一個想着張三,一個生着悶氣,本該互不搭理,可睡了半個更次,閻婆惜竟然發出了一句冷笑,她笑什麼呢?閻婆惜笑的是宋江到底也好色,最後還是上床來了,可你上床了還要面子,指望老娘先撩撥你,沒門!金聖歎老先生說,這一笑,“直寫出花娘心上萬轉千回以後事來。真是神化之筆。”宋江被這一笑既撩撥又折辱,一夜無眠,他到底還有些色心的,但他更希望閻婆惜主動上前,可閻婆惜就是硬撐,故而宋江“捱”到五更,穿戴好後罵了一句:“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
閻婆惜就是個專一女子嗎?究竟也不是。他雖然一心想着小張三,但性欲卻很強,宋江躺在一邊,她也想解渴。宋江捱到五更,閻婆惜這一夜“也不曾睡着”,宋江罵她一句,她也回了一句,“你不羞這臉!”金聖歎老先生說,這句話“卻為兜宋江不住(指望宋江先主動),故又作撒嬌勢罵一句。”宋江好色是真,閻婆惜也一樣好色,宋江還沒亂搞,閻婆惜有了張三還想拿宋江解渴,這裡面誰高誰低早就看出來了。
索要招文袋
至此,兩個人的矛盾積累進一步升級了,但要鬧到殺人還差一個導火索,施耐庵大才子早就把導火索埋伏好了——梁山伯的書信和金條。宋江走出家門後才發現,自己把重要物品招文袋給落在屋子裡了,趕忙去拿,可閻婆惜早就拿到了手。這裡面把人的貪欲刻畫極妙,任何人的貪欲都是步步升級的。閻婆惜第一眼看見招文袋想法很簡單,“老娘且捉了,把來于張三系。”及至抖出金子和書信,她想到的是“天叫我和張三買物事吃!”等看到書信,她徹底瘋狂了,想到慢慢消遣宋江。施耐庵大才子連這消遣也寫得惟妙惟肖,閻婆惜本來已經有了貪欲,可宋江來找她索要招文袋時,她卻說“我不曾收得”,“你在哪裡交付于我手裡,卻問我來讨?”這樣的女人實在不好惹啊。
一番擒縱解了氣之後,閻婆惜終于攤牌,招文袋是我拿了,但你答應我三個條件我就給你。前兩個條件就是讓宋江淨身出戶,還都依得,第三個條件竟是“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兩個人的對話開始出現分歧了。閻婆惜不傻,跟現在的商人一個樣,辦什麼事非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可宋江确實沒有錢,這算是把他逼上了絕路。那幾句“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無論古今,都是定理,說的也解氣,可這定理遇見了悖論,你還不妥協,還要逼别人,誰能受得了?
宋江殺惜
最精彩的一幕終于上演。在這一部分中,一個殺人的過程被真實的還原,可以稱為兇案心理分析的典型,請看——
宋江道:“你真個不還?”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郓城縣還你。”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隻緊緊地抱住胸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銮帶頭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宋江道:“原來卻在這裡。”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那婆娘那裡肯放。宋江在床邊舍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恨命隻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子上。宋江便搶在手裡。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隻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颡子上隻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複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
宋江一開始不想殺人,當他通過和談解決不了問題的時候隻能通過搶奪的方式拿回招文袋。閻婆惜一個“公堂”,把宋江逼的發瘋,死命去奪,誰想奪的時候招文袋中的刀子滑落出來;奪不到招文袋,宋江下意識去奪把刀在手;閻婆惜見到刀,居然喊出了“黑三郎殺人”。宋江受到威脅,要麼再放下刀商量,但已經沒法商量,要麼逃跑,但下場更慘,閻婆惜指定明天将書信送到衙門。慌亂之中,閻婆惜的“黑三郎殺人”反倒給宋江一個心理暗示,他沒有去想,一刀解決了闫婆惜的性命。
金聖歎老先生的評點簡直是妙筆。他說:“宋江之殺,從婆惜叫中來,婆惜之叫,從壓衣刀中來,作者真已深達十二因緣法也。”很多兇殺案的案犯都不是謀殺,他們的心理軌迹可能跟宋江一樣,慌亂之中,一物接着一物,最後鬧到最兇殘的下場。施耐庵的這部分描寫,真是鬼神之才,難道他當時也在現場?
至此,宋江怒殺閻婆惜的大案鑄成,最終導緻他逼上梁山。
總評:
閻婆:閻婆這個人聰明狡猾,會算計,可是在教育子女方面卻非常無能。她對女兒寵愛有加卻不嚴格教育,她自己也承認:“我兒,爺娘手裡從小慣了你性兒。”所以女兒不将母親放在眼裡,根本不聽母親的勸告,任性到極點。閻婆惜沒有收到正确的人生教育,也是父母本身在人生态度方面有所欠缺造成的。
閻婆惜:一個惜字寫出了作者對此人的看法。可惜。閻婆惜有着好的一面,雖然偷漢子,但對張三也有情義,時刻也想着張三。但她脾氣兇橫,隻知道死扛硬逼,不懂得迂回,更不懂得讓步。隻想到把對方逼死,逼對方投降。為了謀劃和張三的生活,她敲詐宋江,可她沒想到狗急了也會跳牆。用王熙鳳的評語給她也不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宋江:宋江人性複雜,僅就本回而言,他在感情上是個老實人。對方即使偷漢子他也放任,不虧待對方,即使對方要挾自己,他都委曲求全。但他心裡有主意,對一切都明白。當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時,他殺人滅口。他過于放任最終導緻自己犯下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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