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草草
哥哥出殡那天早晨,淩晨五點我突然在賓館床上醒來,滿耳朵婉轉圓潤清脆的鳥叫聲。
那聲音就在我的頭頂上方一兩米處,然後傳開,充滿整個屋子。我仿佛浸潤在一片聲音的清泉溪水裡,泠泠作響,嘤嘤成韻。
我還沒有睜開眼,幾乎不知身在何處,隻是詫異到無以複加:他真的是要變成一隻鳥嗎?
因為侄女昨晚給我看的祭文裡寫道:希望來生您化作一隻自由自在的鳥,快樂地在天空翺翔。
突然想到,很早之前我就說過,我來生要做一棵樹,一棵開花的樹,一棵長在曠野的樹。
那麼你就做一隻鳥吧,我做一棵讓你在上面做窩鳴叫的樹,我要竭盡所能地做一棵能給小鳥一切庇護的樹,樹幹強健,枝葉茂密,能為你遮風擋雨,能讓你過快樂怡悅、安甯祥和的一隻鳥的生活,沒有人世紛繁蕪雜的恩怨是非糾結怨怼閑言碎語……
我一邊流淚,一邊似又有所釋然,如果今生作為兄妹的緣分已盡,那麼下一世作為樹與鳥相依相伴也是很好的啊。
那鳥的聲音,我不知是一隻獨鳴還是幾隻在唱和。
那聲音是春天的陽光潑灑過的,是清晨的露水滋潤過的,是濡染了早春開放已久又凋落的桃花、杏花和正在開放的丁香花的香氣與色彩的,美妙得無法形容。
我全神貫注地聽,後來終于又聽到并不好聽的另外兩種鳥的叫聲,那聲音相比之下真的是不好聽的,粗嘎低黯,它們隻是為了襯托他的靈魂化作的鳥的聲音而出現的。
然而我是唯物論者無神論者呀,我知道我躺着的這間賓館的房間裡,頭上一兩米處,不可能有鳥在的。
我睜開眼,看向賓館的窗戶。
晨光熹微,光從厚實的窗簾縫隙擠進來。
視覺的東西湧進大腦之後,鳥鳴聲遠了許多,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昨晚半夜兩點回到酒店,匆忙拉上窗簾的時候,沒有關緊窗戶,某種物理方面的原因吧,鳥的叫聲就鳴響在我的頭頂上方,萦繞在我周身了。
昨天一直陪他到深夜兩點,我知道他什麼都不會知道,但是我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停留隻有最後屈指可數的幾個鐘頭了。
好像是電影《尋夢環遊記》中說,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你的心髒停止跳動,這是生物學意義的死亡;第二次是在葬禮上,認識你的人都來祭奠已經離世的你,這是社會意義的死亡;第三次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所有記得你的人都忘掉你或者也離開了這個世界,這是終極意義的死亡。
那麼,你在我尚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時光中是不會再死去了,而且你會非常輕易地來到我的腦海,因為随處可見的飛鳥、時常闖進耳管的鳥鳴都會提醒我你的存在。
記得柴靜說過,知道和感受到是不一樣的。
死亡,是人人都知道的,一個人死去,就是不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了。
然而知道和感受到就是不一樣的,感受到一個人離世,是你明明心中腦中都是他的形象,但你無論怎麼尋尋覓覓,就是找不到他,看不到他,抓不到他;你的手機裡有他的照片,有他的語音留言。
是的,你從不離手的手機裡有他的容顔,有他的聲音,但他就是不在這個世界了,不再和你在同一個時空了。
你身邊留有許多他的東西,但他就是永遠不會再來到你身邊了。
我還喝着他送給我的茶,我還吃着他旅遊回來帶給我的點心,我的冰箱裡還放着他給我的鹹菜,但是他就是不在了,而且永遠不會再出現了,哪怕是他不坐在你面前,但他可以出現在離你一百多公裡的他的小屋裡,或者在他愛去想去的幾千公裡之外的某個地方也好啊。
一個人徹底離開就是這樣令人絕望,他不會接聽你的電話,不會回複你的短信微信,不會邀請你去他那裡小住或小坐,不會接受你的邀約:來,咱們一起吃頓飯,我不喝酒,但是我讓你喝酒,我陪着你。
沉浸在他離去的悲傷中無法自拔,朋友勸我節哀順變,說“這是命”,說“他離開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說“活着的人得好好活”,道理我都懂,我甚至能想明白他離開其實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好的結局。
突發心髒病,沒有經受長時間纏綿病榻的身體精神的雙重痛苦。
壽數雖短,但人皆有一死,如果壽命足夠長,但有可能晚年老病孤窮,甚至可能失能失智。尤其是他這樣不愛惜自己身體,嗜酒、嗜煙,甚至患有糖尿病,但卻不按時服降糖藥控制血糖的人。
“多壽則辱”,老年之後無質量,甚至無尊嚴的生活又有什麼可羨慕?他離開,在一場他所喜歡的漫遊之後,他離開,在他喜歡的自己的屋子裡,他沒有經濟、人事或其他的糾紛未了,他的孩子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可以自食其力……然而我知道,我這樣想,其實隻是為了減輕我自己的悲傷而已。
“死生亦大矣”,死是大事,然而經此,我尚年輕的妹妹說,死也不是什麼大事,死太容易了。
是的,人之生命之頑強令人驚歎,生命之脆弱其實也超乎人的想象。
一顆拳頭大小的心髒,突然停止跳動了。
生命之脆弱之外,亦很無常,所謂命運無常,有時候也許實在也沒有什麼充分的理由,他就讓我失去了兄長。
然而,痛失骨肉的痛苦悲傷是深重難耐的。
從遺傳學的角度講,一個人與他的父母、子女和兄弟姐妹都是有50%的基因相同,所謂骨肉親情,所以勸我不要悲傷的人,謝謝你們的好意,然而勸一個身處失去骨肉的悲傷中的人不要悲傷,其實是沒有用的。
當然我會堅強,我會從悲傷中掙紮着站起來向前走。因為我知道生命從來如此,生活從來如此,不是有個這樣的故事嗎?
一個母親死了她的兒子,悲傷欲絕,四處求告,要複活她的兒子。
有人把她領到佛陀那裡,佛陀看她悲痛至極,就說:“好的,你去村子裡,挨家挨戶上門去,問那些從沒有死過親人的人家要一些芥子回來,我就救回你的兒子。”
這位母親一戶一戶地去敲門,村人都很同情她,但是不能給她一粒芥子——因為沒有一家人沒有失去過親人。
衆生皆有死。
衆生皆由此,我亦傷且悲。
我還想說的是,衆生皆有死,人人皆傷痛,人之生生不息,是因為要帶着傷痛生活,所以,最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着傷痛生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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