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鹄志”是一種什麼志?
文丨張聰
北大林校長的一句口誤,帶火了一個詞——“鴻鹄志”。
人們在熱烈讨論林校長該不該為這次口誤道歉;他的“緻意信”寫得到底算不算作真誠;“焦慮”和“質疑”是否可以創造價值(其實林校長所說的“焦慮”和“質疑”并非泛泛而談,而是承接自己校慶發言稿的内容)等問題的時候,恰恰忽略了最基本的問題:在古書裡,所謂的“鴻鹄志”到底指的是一種什麼志?
一說到“鴻鹄志”,大家自然想到的就是我們在初中都讀過的《陳涉世家》裡的“嗟乎!燕雀安知鴻鹄之志哉!”——這裡的“鴻鹄之志”大概指的是一種宏大之志吧?
我讀《史記》時很懷疑這樣漂亮典雅“台詞”是不是真的出自莽漢陳勝之口,多半是司馬遷為陳勝的“人設”量身拟定的,因為陳勝的貧賤之交多半都被他殺掉了或者逃走了,肯于津津樂道“我的朋友陳勝當年如何如何”的人恐怕并不多。即便這話真是出自陳勝之口,也不值得崇敬,因為他當年所說的“鴻鹄志”指的不過是“苟富貴”而已,沒有别的。不想後來“買賣”做的這樣大,大到“張楚興,陳勝王”的地步,這句“燕雀安知鴻鹄之志”才成了他超拔卓異、天命攸歸的明證。
其實,“鴻鹄之志”四個字在《史記》之前便有人提到——在《呂氏春秋》的“士容論第六”,原文是——
夫骥骜之氣,鴻鹄之志,有谕乎人心者,誠也。人亦然,誠有之則神應乎人矣,言豈足以谕之哉?此謂不言之言也。
意思是:骥骜的氣質,鴻鹄的心志,能夠使人們知曉,是因為這種氣質和心志确實存在。人也是如此,确實具備了,精神就能使别人感知了,言語哪能完全使人相信呢?這叫做不言之言啊!
這話說的似乎很明白:一個人的心志往往會溢于言表。但後面有舉了一個例子,反讓人有點摸不着頭腦了——
齊有善相狗者,其鄰假以買取鼠之狗。期年乃得之,曰:“是良狗也。”其鄰畜之數年,而不取鼠,以告相者。相者曰:“此良狗也。其志在獐麋豕鹿,不在鼠,欲其取鼠也則桎之。”其鄰桎其後足,狗乃取鼠。
意思是:齊國有個擅長相狗的人,鄰居委托他買一條捕鼠的狗。他整整一年時間才買到,對鄰居說;“這是一條出色的狗啊!”他的鄰居喂養了好幾年,狗卻不捕鼠,鄰居就把這種情況告訴了相狗的人。相狗的人說;“這是一條出色的拘。它的志向在措取獐麇豬鹿,不在捕鼠。想讓它捕鼠就要把它絆住。”鄰居絆住了駒的後腿,狗這才捕鼠。
這個故事似乎在暗示讀者——良狗的志也好,骥骜的志也好,鴻鹄的志也好,本來都可以是很大的(原文所謂:“傲小物而志屬於大”),但是,隻要我們能夠“桎其後足”,限制其自由,那麼它們的志向也可以從“獐麋豕鹿之志”變成“跳踉捕鼠之志”了。
如果這樣的解讀不錯,我們是不是可以說:古籍裡的“鴻鹄之志”,未必專指宏偉之志,更是指獨立自由的高潔之志。(“骥骜”也是自由獨立的象征,這或從楚辭中來,《惜誓》: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異犬羊。賈誼的《吊屈原文》發揮了這個意思: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豈雲異夫犬羊。)
漢畫像石拓片 取鼠之狗
倘若嫌我的解讀太過穿鑿,那麼不妨再來看看鮑照在義慶幕府後期所作的《野鵝賦》——這篇文章很能浏亮體物,頗寫出了“鴻鹄之志”的真意所在(至于這野鵝與鴻鹄到底是不是同一物種,則要請博物學家考證研究了,我們姑且以為“野鵝之志”就是“鴻鹄之志”吧。)
《野鵝賦》前面的小序說,有人獻了一隻野鵝給臨川王,世子義慶可憐它被羁絷在樊籠中很不自由,便命鮑照寫了這篇賦文。文章開頭道——
此璅禽其何取?亦廁景而承仁,舍水澤之歡逸,對鐘鼓之悲辛。豈徇利而輕命?将感愛而投身?
你這小小的禽鳥,何故舍棄水澤的歡欣,而來親近這廟堂鐘鼓的悲辛呢?(這裡暗用了魯侯養海鳥的典故)是為利益的驅動才這樣看輕生命?還是為愛意感動而主動投身?可憐哪——
入長羅之逼脅,恨高繳之樊萦,邈辭朋而别偶。超煙骛而風行,跨日月而遙逝,忽瞻國而望城,踐菲迹於瑤途,升弱羽於丹庭,瞰東西之繡戶,眺左右之金扃,貌纖殺而含悴,心翻越而慚驚,若墜淵而堕谷,恍不知其所甯。
被網羅弋箭所纏繞羁絆,遠離了賓朋與配偶。本來自由自在、無可拘束的生命忽然被禁锢在了丹庭秀戶之間——于是容貌憔悴哀傷,心中翻覆輾轉,像是墜入了萬丈深淵,恍惚不得安甯。
在這錦繡園林中,雖然是妙物所臻、琳琅滿目,卻全然不和這野雁的胃口,它自顧——
望征雲而延悼,顧委翼而自傷,無青雀之銜命,乏赤雁之嘉祥,空穢君之園池,徒慚君之稻梁,願引身而翦迹,抱末志而幽藏。
看着空中的長雲暗自悲悼,看着收戢的雙翼兀自悲傷,自己既不能像青鳥那樣替西王母傳遞使命,又不能像赤雁那樣帶來嘉祥,白白污穢了華美的園林,糟蹋了每日的稻糧,卻實現不了自身的價值。我真想隐身遠去,滅迹潛蹤,保全我這微末的自由之志。
看來在鴻鹄看來,自己的志向未必有多麼宏遠,隻是和這富貴華美的園林很不匹配——“雖居物以成偶,終在我以非群。”
這樣的“鴻鹄之志”是讓我常能心有戚戚焉的!
志,确有大小高下的不同,但無論是怎樣的“志”,隻有在獨立人格、自由思想的引領下從一個人的内心深處發出,才能不牽於外物,不累於内欲,口與心誓,守死無二。嵇康在《家誡》裡說:“若夫申胥之長吟,夷齊之全潔,展季之執信,蘇武之守節,可謂固矣。故以無心守之安,而體之,若自然也。乃是守志之盛者也。”——伯夷叔齊也好,展季蘇武也好,他們的志向是高遠的,這并不是誰要他們立這樣的“志”,而是他們自由意志主動選擇的結果,所以才能夠在人生的颠沛造次中安之若素。
曹植曾寫過一首小詩——《野田黃雀行》,裡面有這樣幾句:
……不見籬問雀,見鹞自投羅。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
比起“鴻鹄之志”,我倒更希望我的學生能像這詩中的黃雀一樣,當他們的思想陷于俗谛桎梏的時候,總能有人拔出“寶劍”幫他們斬斷精神的網羅,使他們獲得“飛飛摩蒼天”的自由,相信在這自由中他們會找到屬于自己的人生之志。
文章作者:張聰,小學教師。
特别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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