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白岩松帶着“東西聯大”第四期學生拜訪93歲的古詩詞學者葉嘉瑩。(受訪者供圖/圖)
(本文首發于2017年8月10日《南方周末》)
“以前總說新聞系畢業的學生,上手快,後勁不足。‘聯大’要解決的是,上手要更快,後勁要非常足。”白岩松新聞“私塾”的課程包括讀曆史書、品茶、欣賞古典樂。白岩松解釋:“後勁不僅僅指的是新聞事業上,而是人生意義上的。要給他們一些有底氣的東西。”
“别指望幫你們找工作,實習也别提。”這是白岩松給“東西聯大”立的規矩。“東西”,是指北京東、西兩邊的高校;“東西聯大”,是白岩松從2012年開始嘗試的“新聞公益課堂”,每個月上一天課,學制兩年。
2017年6月27日,“聯大”第四期“梅花班”11名學生,舉行了畢業典禮。除了繼續求學的,其他人工作都已落實。
在此之前,他們遭遇“聯大”史上“最難就業季”。“找工作不順,大家都繃不住了,老白後來也說之前從沒遇到這種情況,他也急了”。第四期“聯大”學生晨揚說。
和白岩松相處兩年,他們認識的“老白”,似乎有些特别。“曾經經過央視評論部,聽到老白因為節目問題在裡面激烈争論,我在想,這真的是一個人嗎?”有學生困惑。
當年和領導拍桌子的那個“國嘴”、在辦公室吼人的白岩松,身份切換到“先生”,似乎溫柔多了。
2017年6月27日傍晚,北大萬柳公寓。
年輪紋路清晰可見的長方形棕黃色木桌上,擺着幾個古式茶罐。一旁的青瓷杯裡,墨綠的茶尖打着轉。
11個學生圍坐桌旁,穿着專門定制的白T恤,中心是撲克牌的梅花4,象征第四期“東西聯大”梅花班。
又是一期畢業典禮,畢業MV《永遠是少年》的歌詞,是大家一起寫的:“朝陽海澱,東西二十站地鐵。十八次集體作業,如今想再多一點。”
此前,6月15日,學生們在白岩松家上了最後一課,課程内容是品茶賞樂。紅茶、花茶、岩茶、金駿眉、還有古典樂。從上午十點直到下午六點,像是這場漫長告别的序曲。
那天,因為感傷,學員曼甯哭了。但現在憶起,她印象最深的是,白岩松放的古典樂裡,有一首竟是《貓和老鼠》的主題曲:“原來古典音樂還有這樣的。”
畢業典禮上,“大姐”晨揚回憶起第一次上課:“2015年10月30日,那一天正好是我爸的生日,我家在石家莊,很近沒回去,我爸不生氣,他也是老白的粉兒。”後來有兩次,白岩松開車送她到北京西站。
晨揚在這個夏天結婚,日子就定在畢業典禮前三天。“聯大”11人去了9人,白岩松給她錄了婚禮祝福,時長1分10秒,“動用”了央視《新聞周刊》欄目的背景,大屏幕上放着她的新婚照片。祝福中,白岩松一本正經地叮囑:“戀愛是被對方的優點所吸引,可是婚姻要包容對方的缺點。”
學員們拍攝了畢業短片,名為《如果我們不曾相遇》。
“如果我們不曾相遇,我不會翻開《道德經》,沒有機會去自導自演一檔綜藝節目,也不會嘗試給老爸寫封家書,更不會去追溯自己家族的往事……我也在思考,很多我們常常歸類為無意義的事,又何嘗不是某種偏見。生活中的智性和趣味本就該是并行不悖的。”學員胡楊說。
在畢業典禮上,白岩松與學員依次合影。(受訪者供圖/圖)
往前倒推幾個月,日子遠不是這副歡聲笑語。
“那時候每個人感覺都繃不住了。可能也因為我們覺得是名校研究生,但找工作居然這麼不順利。很多簡曆根本就不給筆試機會,面試完了沒有下文。”
每一位“聯大”人,都急切向我訴說2017年上半年的故事。
晨揚告訴我:“那個時候我們已經不淡定了,老白一定要我們淡定。”
“他說從沒為‘聯大’學生找工作發過愁。這次他着急是真着急。但不會說我給你找個工作,這不可能的。”中國傳媒大學的曼甯說。
除了媒體崗位,曼甯還應聘了大劇院的策劃人,某原子能所等多種工作,諸多不順。
“聯大”聚餐時,有人試探:“師父,我們失業了怎麼辦?”白岩松隻是安慰,絕口不提幫忙。
吃的是潮汕牛肉火鍋。每種肉涮幾秒,白岩松掐着表對照時間。“師父站起來,一盤盤涮,給每個人夾,自己顧不上吃。麻餅有人沒吃完,他拿過來吃。”北大新聞專業的小昊回憶。
小昊平時最擅長消解負能量,然而也是她,在聚餐時繃不住,哭了。
“小昊應聘那家通訊社,筆試第一,實習評定不錯,然後沒有要她。我們都想不明白。”“聯大”同學替小昊抱不平。為了更好地實習,小昊大年三十都沒回家。
在那頓飯的一個多鐘頭裡,白岩松用力拍了兩次小昊的肩膀。“他說更合适的還在後頭呢,錯過的不一定有利于你發展。”小昊回憶。
那段時間正值全國“兩會”,白岩松白天要提案,晚上要直播,處在一年中最忙的月份,但他史無前例地給第四期“聯大”加了幾堂課。
3月21日,白岩松帶“聯大”同學去拜訪了93歲的著名古詩詞學者葉嘉瑩。不久,白岩松又帶學員到騰訊網編輯部門參觀,了解新媒體時代的互聯網思維。
這樣的拜訪式課堂此前也有。2016年11月,白岩松帶第四期“聯大”同學去《讀庫》上課。課堂上,每個同學要做三分鐘的讀庫直播報道,結果,讀庫創始人老六對這些作業很挑剔。同學們難為情,白岩松一一向老六說明産生這些問題的原因。“那回我們才發現,原來老白一直小心維護着我們的自信心。”曼甯回憶。
3月那次騰訊的參觀快結束時,一名“聯大”同學現場收到了央視新媒體部的錄取短信。晨揚在那一天也收到某報紙的實習通知。
清明節前,晨揚又接到電話,報社有變化,不能錄取她。白岩松送她去西站,一路安慰:“這份報紙是行業報,可能比較窄,不利于你以後的發展。”“之前他說這家報紙好,這個工作吹了,他又改口安慰我,他真的太費心了。”晨揚說。
晨揚最終被一家日報社錄取;小昊先後接到幾家媒體的邀約,但她最終去了社科院的新聞部門。一直感慨“愁出天際”的曼甯,最後也終于進入了北京人民廣播電台工作。
事實上,新聞專業就業形勢的下行,白岩松比誰都清楚。2014年,在一次簽售會上,曾有大學生向白岩松表達自己對新聞專業的喜愛,白岩松說:“這年頭還有打算學新聞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勸你了!”他解釋,新聞行業養家糊口不易,但能多拿兩份工資:和志同道合者一起做事的“情感工資”,和“偶爾能推動社會進步、不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壞”的“精神工資”。
白岩松曾對媒體說,“東西聯大”會辦到他七十歲,“培養260個畢業生,這是我送給這個社會的禮物”。但“聯大”的學生告訴我,還有一個版本是:如果“聯大”學生畢業都不能做新聞,他就不幹了。
自2012年秋季開班,每期“東西聯大”,要上兩年課。第五期“聯大”學生還有一年畢業。
聽說第四期師哥師姐工作難找,第五期有人暗暗疑惑:“雖說難找,最後他們很多去做了和新媒體有關的工作。我們‘聯大’的課程卻很少有關互聯網和新媒體,老白讓看的都是曆史書籍、老紀錄片。”
2017年6月,我旁觀了一堂“聯大”的課程。
課前,白岩松和大家一起用自來水毛筆在“聯大”宣紙上摩挲:“不抄寫,不知道文字的節奏。抄寫的時候,人成了客體,對文字有想改的沖動。”
當天,大家交的書評有關三本書:《我是落花生的女兒》《中國1945》《蘇聯的最後一天》,都涉及波瀾壯闊的曆史背景。
《我是落花生的女兒》是許地山女兒許燕吉講自己一生的故事:“生活在動蕩的歲月,被時代的浪潮從高山卷入海底:國家幹部變成了鐵窗女囚,名家才女嫁給了白丁老農。”
“聯大”重視曆史,尤其重視個體叙事的曆史。白岩松認為,“一個又一個小器件、一個又一個人、一個又一個文學作品透露出來的真實曆史碎片,把這些碎片拼接起來的時候,想假都很難。”
第四期學員小昊曾和“聯大”另一個北大男生,“秘密”尋找上下幾期“聯大”調研書單變化。
“我們發現老白剔除掉了《朦胧詩選》、哲學史一類,增加了《皮囊》《北鸢》《中國1945》等,加的都是熱乎乎剛出版的新書。他的書單調整是有節奏的,當然,曆史類是最核心的”。
“東西聯大”第一期畢業生靜娛,已經工作三年,現在是北京廣播電台的主持人。
剛入台時,靜娛和電台裡一個領導聊天,聊到一個1980年代紅火的樂評人,和那個年代曆史。領導很驚訝。而這些正是白岩松薦讀的《孤島訪談錄》《八十年代訪談錄》等書中的内容。
“以前總說新聞系畢業的學生,上手快,後勁不足,我覺得‘聯大’要解決的是,上手要更快,後勁要非常足。”白岩松解釋他的做法,“後勁不僅僅指的是新聞事業上,而是人生意義上的。你沒法預測未來二三十年,每個人遇到的挑戰會發生怎樣的變化。要給他們一些有底氣的東西,包括人生趣味、對人生和人性的了解、定力,等等。”
“東西聯大”每年從北大、清華、人大、傳媒大學四所高校的研究生中招生。2012年第一期10人,第二期12人,後來固定每年11人,因為奇數更有利于民主投票。到現在第五期,已有55個“聯大”學生。
第五期“聯大”的同學大多是“95後”,比老白小近30歲,是“二次元”的一代。
在玩遊戲的環節,他們會使用自己的花名:老黃瓜刷綠漆、關愛智障協會、瘋癫小仙女……
學員雪岩的花名是“櫻桃大丸子”,她拍攝的短片裡,自己站在一棵櫻桃樹上說話,英姿飒爽。她說,别人都把白岩松當作“新聞界的神”,她卻很放松:“都是普通人,沒壓力。”
雪岩現在在一家人物類雜志實習,她盤算着畢業後的一項大事業:尋找自己家鄉山東某市的“蘇慧廉”。這個計劃,源自白岩松推薦的《尋找蘇慧廉》一書的啟發。
“我的家鄉有很多别人沒聽說過的故事,我們那裡有旱碼頭,有像景德鎮燒瓷器那樣的産業,我想去尋訪。”雪岩興沖沖去告訴白岩松,白岩松提醒:“要先好好積累”。
雪岩身邊的同學海盟接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蘇慧廉,也許老白的蘇慧廉,就是他這個公益的、還倒貼錢的‘東西聯大’”。
2017年6月28日,第四期畢業典禮在一家KTV收尾。白岩松唱了《千千阙歌》《濤聲依舊》。第一期畢業時,白岩松唱的就是這些歌。
參加畢業典禮的十一個人,人大胡楊是唯一選擇繼續讀書的。1994年出生的他,将赴香港中文大學攻讀傳播學的博士。白岩松曾在“聯大”課上多次講到香港問題,分析香港人面對回歸的心态。這增加了胡楊對香港的興趣,他希望能在香港深入觀察。
胡楊數學專業出身,卻對新聞懷着飽滿的興緻。他曾寫:新聞從業者并不局限于觀察者角色,還有推動社會進步參與者的自我定位。
淩晨兩點,白岩松從KTV離開。這天清晨,他要乘飛機赴香港,進行香港回歸20年直播報道——20年前,正是在香港回歸那天,29歲的白岩松在回歸直播中一炮走紅。
“你心中有你的‘蘇慧廉’,找到當然很好。不過找的過程,才是尋找的最大啟示。”白岩松說道,“所以‘聯大’的學生,包括我們,都繼續去尋找自己的‘蘇慧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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