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錢成熙

去年，一位網友拍攝的李白墓圖片風靡了網絡。照片中墓園靜谧，柏樹森森，但最顯眼，也是最與其他墓地不同的，是墓前擺着的不是花，也不是香燭，而是一排排形态各異的酒瓶。

網友陸承閑在社交媒體上發的李白墓照片讓許多人感動 本文圖除注明外 均為 受訪對象 提供

李白的晚年在當塗度過，著名的《夜泊牛渚懷古》，就寫于當塗采石矶。傳說在一個月夜，詩仙醉酒後泛舟長江，見到一輪滿月映在江中，攝人心魄，忍不住伸手觸碰月影，落入水中，終别人間。

他死後便被葬在當塗，千百年來祭奠不絕。看來，後人們也沒忘記他生前最愛的美酒，不知在地下的李白，是不是也愛喝如今的江某白呢？

在那張李白墓的照片中，拍攝者還附上了一句話：天南地北的浪漫人。或許，這最準确地道出了來到李白墓前，為他酹一尊酒的人的心意，這是千年歲月也阻隔不了的浪漫。

不僅僅是李白墓，還有許多曆史人物，無論故去多久，或者墓地多麼難尋，甚至隻有衣冠冢或紀念碑，都阻擋不了後世“粉絲”們的追思的腳步，尤其是在清明節這個特殊的日子，他們也能享受到如來自親朋故交般的思念、閑聊與緻祭，那些被帶到墓前的鮮花、美酒，乃至故鄉的一抔土，是他們沒有被遺忘的證據，他們曾帶給世界的美好、詩意、勇氣…… 激勵着一代代人，直到今天依然在這個人間長存。

清明時節，澎湃新聞訪問了四位曾拜谒、祭掃古人墓地的“粉絲”們，請他們聊聊當他們來到自己所崇敬的古人墓前時，有着怎樣的情懷和感悟。以下便是他們的口述。

安徽馬鞍山 李白墓

陸承閑李白墓照片拍攝者，聖地巡禮愛好者，附庸風雅第一名的程序員。想做曆史文創和正經的曆史向遊戲，想做有錢和有趣的人！

因為我從小就很喜歡諸葛亮，覺得有一天一定要去看看他，于是我漸漸對拜訪墓地産生了興趣。上高中時，我每天刷刷貼吧雲旅遊，看着别人的遊記，心裡就指望自己将來有機會，也能去那些地方看看。

真的邁出第一步已經是大學了，一開始我隻是去探訪三國人物的墓，後來幹這事——也就是我稱之為“聖地巡禮”的拜訪各地古迹——漸漸上頭，所以去的地方也越來越多，凡是能稍微認得的人我都有興趣，在這種情況下，我去了當塗的李白墓。

去李白墓前，我特意問過我的李白粉朋友，打聽這個地方是否值得一去。結果朋友告訴我，“要不是為了情懷，還是别去了”。

其實我大概能悟到理由吧，因為這種景區通常都很難打車，而且除了墳頭，其實也沒什麼真的可看的。不過真的對聖地巡禮産生興趣以後，我覺得自己最不缺的就是情懷和腦補的能力，最後還是決定一去。

位于馬鞍山的李白墓

其實，我後來覺得這個景區真的挺“物超所值”，但前去的公交車一路上都沒上來第二個人着實讓當時的我有點緊張，“真的這麼冷清嗎”。

那張李白墓的照片突然火了我是沒想到的，這種小衆愛好突然引發這麼廣泛的共鳴，我還挺惶恐的。不知道網友們轉發時，各自是什麼心情，而我當時按下快門的時候，真的就隻是在想“太浪漫了”。有的人死了一千多年了，還有人給他送酒喝。有趣的靈魂鎖不住，天南地北的浪漫人在此相遇了。

當時我真的有一種要哭的沖動，然後就是懊悔為什麼我沒有帶酒來！墓區可以自助掃碼購買紅色絲帶挂在樹上，于是我寫了一條“祝自己一生浪漫”的絲帶系在樹上，算是打錢，姑且當作沒帶酒來的彌補。

許多人将想說的話寫成紙條系在樹上

李白墓前的酒其實在某種意義上诠釋了我對古人墓的興趣所在。我所理解的聖地巡禮的浪漫在于，“千百年前有一個偉大浪漫的靈魂曾經出現在這裡，他的風骨和情感經過漫長時間的傳承後，依舊保留在我的血液裡，讓我覺得能對這個人産生共情，能對這個人産生敬仰和向往，于是忍不住會向他遞一杯酒”（當然李白跟酒又是特别有聯系了）。今月曾經照古人，我對墓的真假倒并不是很在意，反正我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那個确切的位置在哪裡并不是太重要。

對聖地巡禮有興趣以來，我也遇到了很多朋友。不過再怎麼說，這也算一種小衆興趣吧。很多人會覺得你的愛好匪夷所思，甚至會說拜訪墳頭不吉利什麼的。我通常不反駁這些評價。還有些朋友覺得這是一種文化傳承，但我算是比較随性的，覺得自己的行為實際上就是一種追星，我從我向往的人身上學到很多東西，這一點我自己能做到問心無愧就好了。

洛陽 李煜墓/南京 南唐二陵

小昕90後，網名江南有李。居江南，喜歡南唐後主李煜。現任李煜吧吧主、南唐二陵志願者。收藏有數百本李煜詞集、南唐曆史文化書籍。去過南京地區幾乎所有與李煜沾邊的地方，也經常去徐州、開封、洛陽等地尋訪古迹。

我從13歲起開始喜歡李煜，到南京讀大學後，就下決心走遍他走過的地方，由此踏上了訪古路。目前南京地區與他有關的地方已經基本都去過了，他前往北宋後，居住過的開封、歸葬的洛陽等地，我也去過好幾次。

我覺得自己有“義務”為他做點事情，比如線下當志願者，當吧主、開微博超話等在網絡上宣傳南唐文化。雖然他葬在了洛陽，但他的江甯府才是他魂牽夢萦的地方，而且由于地域所限，我也沒辦法經常去河南，因此，南唐二陵就成了我追思寄托所在，在清明、中元、冬至這些日子，會代他祭祖。時間允許的話，還會去隔壁考古學家曾昭燏的墓（曾先生主持發掘了二陵）拜祭。

南唐二陵也是我們李煜吧小夥伴的一個“據點”，他們從外地過來都必去二陵祭拜。前些年，南唐二陵周邊開展的考古勘測發現了疑似大周後的懿陵，考古學家推測，在它附近，有當年後主為自己和兩位國後預留的萬年吉地，隻是他後來葬在洛陽，未能歸葬。因此疫情之前，在每年七月初八，李煜的忌辰，我們也會一起去二陵、南唐宮城遺址等地獻花。迄今為止，南唐二陵，我已經去了46次。

南唐二陵是國保單位，雖然離市區遠一點，但還是比較容易去的，尋訪李煜墓就比較坎坷。

李煜葬在何處，在南唐舊臣徐铉為他寫墓志銘上有所記載，“二室南峙，三川東注，瞻上陽之宮阙，望北邙之靈樹”，二室”是指嵩山的太室、少室，“三川”是指黃河、洛水、伊水。但多年來，沒有人知道他具體葬在何處。2013年暑假，網上爆出一條消息，說在洛陽北邙發現了李煜墓，我們一群人都很激動。盡管第二天就辟謠了，我們還是覺得，那個地方是後主墓的可能性很大，因為它位于北邙後李村，正在墓志描述的範圍之内。

2016年五一，我跟網友“憑欄”相約去了洛陽，又與當地朋友“沙子”會合，去找李煜墓。北邙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樣，是小小的丘陵，一派荒涼，後主葬在此處千年該多寂寞呐，我決定要帶他“回家”。

小昕和網友“憑欄”在洛陽古墓博物館

在務農大爺的指點下，我們找到了疑似墓地，在一處果樹林中。見此，我内心感受十分複雜。

後主墓的範圍，大緻在這片果樹林中

陪同我們前來的洛陽古代藝術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替我們采了野花，讓我們面北而拜，也算盡了心意。折扇是我在南唐二陵買來的，一面是後主的“春花秋月何時了”，三人将扇子鋪在地上，上面擺了野花，無酒無飯，隻帶真心拜祭。

小昕帶去的扇子和野花

臨走，我撿了一小塊土帶上，回甯後取了一點點放在三年前第一次去夫子廟的時候在秦淮河邊圍欄缺口那兒灌的水裡。北邙土，秦淮水，算是回家了。

将北邙土放在秦淮水中，是小昕的浪漫

2018年五一，我又跟另一位朋友钰兒一起去洛陽，墓地附近在修路建樓，地貌改變很大，找到地方很不容易。2019年清明，我們又去了洛陽，并且約定年年如是，可惜因為疫情，至今沒法實現。

後主墓的位置大約在廣告牌下

對比三年所見，果樹地的小樹苗已經從半人高長過我們頭頂，郁郁蔥蔥，遮住遠眺的視線。正所謂“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在二陵，我會感覺這裡是最接近南唐的地方，而在疑似後主墓地，又會覺得離他很近又極遠。

南京梅花山 孫權墓

楊錦80後三國迷，喜歡去各個三國相關景點實地巡禮，更喜歡以三國為媒介向外國三國迷宣傳中國曆史文化魅力

因為喜歡曆史，所以曆史人物在我心中的地位很特别。那些自己感興趣的曆史人物簡單說就好像是我心中的“明星”，關于這些明星，我也有一條自己的追星之路。

曆史名人的墓地在我心中，就好像是這個人物故去之後的家。就像活人可以有很多住所一樣，很多曆史人物也不止一個墓，不論他本人是否真的葬在這裡，走到這些墓前，從心态上，我會覺得自己好像走到了明星的家裡一樣，仿佛自己在墓前可以盡情和墓主人傾訴心中所思所想。

很多曆史人物除了墓還有祠、廟，那些地方在我看來更像是人物故去之後的“辦公地”，人們在那裡燒香也好，求簽也好，總覺得與曆史人物之間的關系更顯“商業化”，所以比起祠、廟我更喜歡墓。在墓前，仿佛自己和曆史人物之間的關系更加親近，就像去朋友家串門一樣，聊起天也更有感情。

在中國悠久的曆史裡，讓我最感興趣的還是從小就喜歡的三國，而随着年齡的增長，自己對三國的了解也越來越多：既喜歡《三國演義》中的故事，也能理解三國人物在真實曆史中關于這個國家曆史發展體現出的價值。

很多喜歡三國的人都有自己的喜好，都能說出自己最喜歡的三國人物。但這個話題對我來說卻好像越來越難，現在我很難說自己最喜歡的三國人物是誰，因為我知道每個勢力的人才都值得尊敬。也很清楚自己作為普通人的渺小，即使領先他們近兩千年，我依然遠遠比不上那些在曆史裡留下名字的人們，所以每一個三國人物的墓所在我心中都值得拿出最崇敬的态度。

我走過了很多三國人物墓，有些因為地理位置的便利甚至去過很多次。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應該是2021年春季走訪孫權墓的經曆，因為那天剛好是清明節。

楊錦在2021年清明節見到的孫權墓，已有其他網友帶去的祭品擺放

其實現在南京梅花山的孫權墓隻是遺址，墓地的文保碑隻是一塊紀念碑，但是對曆史迷來說可能這并不重要，大家最關心的，是可以在這裡與曆史人物建立直接的情感聯系。

我很喜歡南京，去旅行過很多次，最先在南京這座十朝古都建都的就是孫權，即使現在的孫權墓隻是一塊碑，我也會把自己對東吳大帝的所有敬意集中在這塊碑上。所以當我在2021年清明節當天重遊南京梅花山時，特意帶着一瓶水去擦了擦孫權墓的文保碑。

楊錦擦拭了孫權墓，以寄托崇敬之心

我是在上午去的梅花山，走到孫權墓碑前時，我發現已經有人在那裡放了一些供品和一盆向日葵，向日葵下還有一張寫滿了留言的紙，上面的文字讓我覺得，這位滿懷感情擺上這盆花的人應該是位年輕人。這些年通過網絡，我也看到很多年輕人在滿懷感情去為曆史人物掃墓，比如有人去成都蜀漢皇宮遺址中刻有收姜維圖案的柱子下紀念姜維，還有人帶着酒，去蘇州孫策墓遺留的那棵樹下紀念孫策，從中我深深感受到年輕人群體對曆史的感情和重視，令人欣慰。

向日葵是粉絲送給吳大帝孫權的禮物

我覺得我們在生活中，有時候也需要一些精神力量，比如掃墓正是如此。我在擦拭孫權墓碑時，當然清楚孫權早已亡故。但又仿佛能體會到孫權就在我身邊，他靜靜地看着每天來來往往的遊客，每一個懷着感情專程而來的人都會給他留下印象。通過為曆史名人掃墓能讓自己在喜歡曆史這條道路上獲得更多“互動感”，這也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

漢中勉縣 諸葛亮墓

姜夏媒體人，喜歡假公濟私安利諸葛亮

早在新千年初，互聯網上出現了“網同紀念館”，在那裡你可以為逝去的親朋設立網上靈堂紀念，漸漸的，有人開始在那裡紀念曆史人物，幾乎每一位有名有姓的曆史人物，都擁有了粉絲為他們設立的專區。而作為諸葛亮的粉絲，有一段時間我幾乎天天都會去那裡為他點燭、獻花，或是點上一首歌曲——當時還是非常簡單的midi音樂。有時還會像寫日記一般地留言，試圖像朋友一樣與他聊天，盡管是在茫茫互聯網中。

後來，我不再滿足互聯網留言，想去他真正的墓看看。其實漢中勉縣的諸葛亮墓一直以來對我來說都是很神奇的存在。一千八百年的時光讓他的故事近似于傳說，盡管我去過成都的武侯祠，也想像過腳下這座城市作為季漢都城時的模樣；或是在他病逝的五丈原上眺望渭水，眺望他一生未能到過的長安。但他葬在定軍山上，三國志中明載，千年來祭祀不絕，如青山本身一般确鑿無疑，不容撼動，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能接近他的地方。

勉縣定軍山的武侯墓 圖 東方ic

後來，我真的去過兩次定軍山。和漢中武侯祠相比，大概由于交通不便，武侯墓的遊人倒不算很多，我所設想的都實現了，比如為墓前獻上一束花，比如為他帶去一點惠陵的土，比如安安靜靜坐到閉園，真真正正和他聊會天——想到諸葛亮就長眠在我眼前的土地中，那種感覺相當奇妙。

我第一次去武侯墓時，他的墓前隻有大概是工作人員擺放的白菊花，到了第二次，兩座墓碑前已經整整齊齊地擺了兩排各地粉絲送去的鮮花。去看他的人越來越多了，這兩年清明節，我在微博上刷到過武侯墓的照片，那可真是花的海洋，每束花中都夾着寄托思念的便條，幾乎讓我想起王爾德墓碑上滿布的唇印。

2021年清明節，武侯墓前花的海洋 圖源 網絡

前不久，一位因為諸葛亮與我認識多年的女友告訴我，她嘗試了一次“雲獻花”，也就是聯系勉縣當地的花店，為她給諸葛亮獻一束花。她給花店打了個電話，隻是說了句“明天想麻煩您送束花”，對方就已經明白了，“是送往武侯墓吧？”

她說，真好啊，這世界上還有這麼多人惦念着他。

責任編輯：徐穎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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