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康甯
《君是人間惆怅客:齊白石京華煙雲錄》是青年藝術史學者張濤的新著。
文青的敏感讓作者跨越時空,對白石老人惺惺相惜;學者的理性,又把他拉回現實,面對滿屏的文件,揣測老人的九轉心曲。他也是京華漂泊客,他鄉成故鄉,風物人情都由陌生變得熟悉,但在某一個不經意的時刻,或剪燭西窗,或午夜夢回,鄉思和鄉愁總會沖開情感的閘門。齊白石用畫筆撫慰自己無處安放的靈魂,作者則用曆史書寫澆灌胸中的塊壘。
齊白石
齊白石 漁家樂 縱 100 厘米 橫 33 厘米 無年款 遼甯省博物館藏
多年來,張濤的興趣點一直都在齊白石身上,很少有過遊移,前幾年他寫過一本《草頭露與陌上花:齊白石北漂三部曲》,可以看成《煙雲錄》的姊妹篇。雖然對齊白石情有獨鐘,但他的視野并不狹隘。他是做編輯的,編輯都是雜家,沙裡淘金,為他人做嫁衣,雖然辛苦,卻方便拓展自己的知識面。張濤的如椽之筆,圍繞齊白石,上下千古,縱橫捭阖,卻又收放自如。
齊白石 佛像稿 縱 53 厘米 橫 19 厘米 無年款 北京畫院藏
曆史是複雜的,親曆者的錯憶、旁觀者的誤讀、消費者的神話,還有種種俨然“公論”的陳說,既有的曆史叙事,構成不易打破的框架和在在皆是的陷阱。對曆史研究的障礙,張濤洞若觀火,他清楚“靜态史料與平面圖像,對應于動蕩時代立體時人宛如雲山霧罩,從中覓得點滴線索有如霧裡看花醉中逐月。”對齊白石衰年變法的動因,以往的解讀,“多是立足于畫家、畫作與畫學基礎之上的平面化诠釋,而這些闡釋本身則隐含着一種預設的規定性,即畫家長時段的實踐積累,自覺生成了風格大變的動力之源,這又不免陷入用現象解釋現象的封閉循環的論證窠臼之中。”張濤跳脫出陳陳相因的觀念話語,洞幽燭微,從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的時代語境中找到了形塑齊白石晚年風格的關鍵隐線。
齊白石 鲇魚圖 縱 178 厘米 橫 45.8 厘米 無年款 遼甯省博物館藏
曆史是有張力的,曆史的話語也有數不清的罅隙。齊白石與陳師曾、徐悲鴻、王瓒緒,以及衆門生的關系,都很難用一兩句話概括。高情厚誼的背後往往有鮮為人知的利益暗流。以齊、徐關系為例,既有的叙事模式無非是徐推重齊,齊也視徐為有恩知己。《誇我很難嗎》一節,像一把鋒利的柳葉刀,劃開了曆史的表層肌膚,讓我們了解到錯綜複雜的齊徐關系。徐悲鴻說齊白石“花卉則略師吳昌碩,粗枝大葉,遺貌取神,……近年所作山水及果品,用筆尤簡,設色極濃,饒有西畫後期印象派意趣。”可是,吳昌碩,在徐悲鴻眼裡是“外行而主畫壇之吳昌老”,後期印象派的重要畫家塞尚、莫奈等,更為徐悲鴻深惡痛絕。那麼,“略師吳昌碩”“饒有西畫後期印象派意趣”,也不能看成褒揚和表彰了。
齊白石 櫻桃 縱 100 厘米 橫 33.5 厘米 1956 年 北京畫院藏
齊白石 墨筆雙鵝 縱 31 厘米 橫 22.5 厘米 無年款 北京畫院藏
曆史研究是重訪,曆史寫作是重構。我們通過碎片化的信息,拼湊不出完整的曆史場域,我們的重訪,也隻是站在今天回望過去。哪一個學者不是暫時放下手頭的柴米油鹽,去做曆史的拼圖?水天閑話,風月故事,即便沒有走遠,也是可望不可即的鏡中花。沒有溫度也沒有溫情,曆史成了八股文章試帖詩,研究者機械地重複一道道既定的工序,讀者更是味同嚼蠟。張濤的書卻讓我們感受到了曆史的馀溫,他寫出了有血有肉的齊白石。在寫作《跨車胡同的蝸牛》《張園何處尋》《暮鼓晨鐘法源寺》《有酒何須身後名》的時候,他出入田野和書齋,在現實的陳迹和發黃的故紙之間,往返穿梭,邊走邊看,故居、舊遊,身前的心之所系,身後的骨之所厝,與白石老人相關的遺迹,在張濤的筆下,老樹春深更著花,成為鮮活的有溫度的曆史。
齊白石 郵寄收據 北京畫院藏
齊白石 己未日記 1920 年 北京畫院藏
《白石狀略》
張濤說齊白石是老文青,其實他自己也是。文青的敏感讓他跨越時空,對白石老人惺惺相惜;學者的理性,又把他拉回現實,面對滿屏的文件,揣測老人的九轉心曲。他也是京華漂泊客,他鄉成故鄉,風物人情都由陌生變得熟悉,但在某一個不經意的時刻,或剪燭西窗,或午夜夢回,鄉思和鄉愁總會沖開情感的閘門。齊白石用畫筆撫慰自己無處安放的靈魂,張濤則用曆史書寫澆灌胸中的塊壘。他堅信:“哺育明天的,隻有文字。寫在水上的,隻有文字。打敗時間的,隻有文字。”
齊白石 勾臨金冬心黃葉飛衣圖 縱 26.5 厘米 橫 33 厘米 1917 年 北京畫院藏
齊白石 勾臨金冬心精廬掩書圖 縱 28 厘米 橫 32 厘米 1917 年 北京畫院藏
去年舉辦的第一屆文景曆史寫作獎,征稿文案中有一句頗惬我心,“曆史是對心靈與生命經驗的拓展,是選擇與遺忘的機制,是解讀‘故事’的意義,也是認識世界的方法。”其實,曆史要在寫作者的筆下鮮活起來,才是對心靈與生命經驗的拓展。
《君是人間惆怅客:齊白石京華煙雲錄》書影
《君是人間惆怅客:齊白石京華煙雲錄》書影
張濤筆下的齊白石,走下了神壇,滿是人間的煙火氣。
(注:本文原标題為《藝術史不是八股文章試帖詩》,澎湃新聞刊發時有編輯。)
晚年齊白石
延伸閱讀·書摘|《君是人間惆怅客:齊白石京華煙雲錄》:生意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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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畢竟還是憑本事闖江湖,後來的光鮮也是一肚子委屈換來。其實即便是那些無甚本事卻喜耀武揚威的顯赫人物,當年何嘗不是付出了把自己低到塵埃裡把馬兒臀部舔出包漿的無限辛勞?基于同情之理解是必須的。不喜歡包漿?活該受窮苦!
二十年代初,齊白石在北京尚未站穩腳跟,湘潭老家一大口子人嗷嗷待哺,自己還得衰年變法獨創一格,京城依舊是講究出身門第背景的勢利眼格局,硬着頭皮周旋于這些掌握話語權的文藝精英圈分點湯水兒更是必不可少。無名無财無學曆無背景内心還有點清高的老北漂,想想就絕望!
老人家的生活焦慮可想而知。在寫給居于四川的弟子姚石倩的信中,齊白石極為謙卑地請他可否為自己開拓西南市場。能讓老人家郁憤說出“老萍何必隻死于北京一處數人之手耳”,居京城,果然大不易。姚石倩為齊白石在西南市場的開拓的确盡心盡力,齊白石對于這麼能幹的一位弟子,誇贊起來毫不嘴軟:“石倩吾賢鑒……吾賢篆刻已大成,何聰明如此,欲起餘耶。”信中問候起石倩我的賢弟啊,你的篆刻已經算是大成了,你咋就這麼聰明呢?手藝到都快超過愚兄啦,你真棒!贊美的火力繼續加持:“吾賢去歲寄來是山水冊頁否?……畫筆淡雅,心細入發。吾賢别後十年,忽有如此本事,是從何處得來拾取得來,不勝感佩而且畏耳。……吾賢之書畫篆刻可謂三絕。”你進步太快全面開花搞得愚兄都怕了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齊白石甚至極為溫暖貼心地為弟子送上畫材鼓勵繼續進步:“贈上帳額一幅,毛筆四枝乃戴月軒所制,如合用,不妨告我,可再寄來。又顔色一包共八小包,顔色重,連瓶帶一層包紙十一兩五錢,真西洋紅一瓶,瓶在外,西洋紅足一兩。吾弟當不數月使盡于紙上,當再寄來。”不夠再要,哥有的是!
當然,正經事也得給“賢弟”交待:“既田君(田伯施)愛吾畫,有知己之感。有吾賢介紹,雅意可嘉,随潤加一可以取消。”老人家雖然有賣畫規矩,但是規矩也是有彈性。
因為在軍界供職的緣故,姚石倩為齊白石介紹到了他四川的最牛主顧,正是王瓒緒。身為四川鹽運使的王瓒緒出手果然闊綽,相識不久即特意千裡迢迢給齊白石免費贈送小婢女壽華,雖然這個小姑娘最後讓老人家傷心不已,但是和王瓒緒的友誼,則日顯升華。齊白石告訴姚石倩,“治園運使贈棉被,收到即用,真奇溫也。” 你幫忙代王治園運使送我的棉被收到啦,不僅收到啦,還收到即用啦,不僅收到即用啦,還真是有奇了怪的暖洋洋啊!嗯,北平城裡做棉被的,都可以去死了。
王瓒緒随後邀請齊白石能入川一遊,齊白石非常動心,可惜不是戰事就是家事,暫時難以成行。“白石欲來渝,與王君相約不下數十次,遊興雖高,因大兒不來平為翁看守借山館(借山小兒女五六人,無人照顧,吾不能行)。”不是我不想去,是我那鄉下兒子不來看家我走不開啊王運使,你看我都給兒子寫信“一約再約,再約再約再再約”了也沒用,搞得我“今尚對王君自覺慚愧,猶想來渝。”小子們雖然不懂事,但不妨礙給小子們求王運使給找工作:“吾有女子之子,年将三十,曾入清鄉團,為副兵,匪欲圖報,昨來平,想得枝栖,未遂,又不能回家。吾弟良友不少,有能安置之處否?每月二十元、三十元之事不拘。以此不情之事,邀嫌于弟,萬一不可得,無妨。吾不願與王君函,使人作厭看待。”為外孫求完又為閨女求:“吾之長女菊如,去年五月來燕省親,未越兩月,喪夫死子殇孫,八月又喪夫兄,是冬又被匪害其長子,即求弟代王運使賜栖枝者。”
齊白石知輕重,雖然“絕止減畫價”,但是對于王瓒緒,老人家慷慨起來可是不一般:“近日畫得四尺山水中堂二幅,自喜甚奇特。其妙處,在北京之皮毛山水家深謗之。不合時宜,不醜即佳。拟再畫二幅(合成四幅,殊為可觀),合為四大屏(吾生平未畫過四尺中幅四幅為屏),寄贈王君,人情不止半紙耳。”“昨由北平寄上四尺整紙中堂幅十有二幅(七月十九日寄行),此聊報王将軍一賜千金、磨墨小婢二事,此畫乃暫贈,将來更畫工緻草蟲四幅(工蟲已畫成二幅矣),人物四幅繼贈,以報王君高誼。”
1936年,齊白石遊蜀時與王缵緒等在四川藝術專科學校合影。
老人家一個勁地給王瓒緒免費贈送自己在北京畫界從來就不受待見的山水畫作,可謂一箭雙雕:一為丹青酬謝王瓒緒的各種幫助,大家都是體面人嘛;二是王瓒緒位高權重錢多多,齊白石想着走上層路線,隻要能讓王瓒緒及其身邊附庸風雅者認可他的山水畫作,這不又在西南打開新的市場了麼? 人情要做就做足,齊白石生怕這十二條幅山水郵寄過程中有閃失,甚至還動用了點關系與心機:“吾因寄畫屢有所失,故寄王君畫十二幅,借北平郵局調查員唐澤橘之姓名寄行。”王瓒緒也是來而不往非禮也,雖然屢屢免費收到白石畫作,但也常常孔方兄如數奉贈。齊白石不得不義憤填膺告訴姚石倩,“請君與王君語談時,代璜一言。此後如贈王君畫,王君如再贈錢,璜如數彙還。切切。”你要還把我當朋友,安心收了我的大作就好了,再給錢我可生氣了——齊白石言之鑿鑿。物質報答不斷,精神寄托也得跟上,一段時間不見王瓒緒音訊,齊白石立刻噓寒問暖關心一番。
王瓒緒邀約齊白石入川,也是誠心備至。按齊白石的說法,“承弟殷殷然勸吾早行之函,約五十件矣,如終不臨渝,不獨無以對王君,而且無以對我石倩弟也。”齊白石一邊收着王瓒緒前前後後送的數千元禮金,一邊信誓旦旦地告訴姚石倩:“弟函稱王君贈金若幹雲雲,璜非為銅山始遊蜀耳。吾未出門,王君早已厚贈将二千元矣,吾應相見長揖謝之,非言定聘金方被打包也。”齊白石後續再次在信函中申明,我可真不是為了孔方兄啊,隻要我還能喘口氣,就一定要見到我那神交已久慷慨解囊熱愛藝術的王将軍才是。
王瓒緒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不管齊白石怎樣對他表達愛君不愛财的赤子之心,他還是很貼心地在齊白石還未确定行程的時候,又送來了四百元路費。齊白石北平動身時是先乘火車至漢口,然後乘船入川。“又三月初七日(四月廿七日也),巳時上快車。初八日亥刻時到漢口,宿鐵路飯店。初九日戌時上太古公司萬通火輪船,亥刻由漢口開往川河。……十六日未刻到重慶。”平漢鐵路三十年代由北平到漢口,三等座二十元左右。頭等座為六十元左右。輪船由漢口到四川的房艙,比照漢口到上海的價格,大體為二十四元,官艙為三十六元。即便齊白石一路都是頭等艙加官艙的享受型旅遊,王瓒緒給的這筆路費,也足夠他從北平到重慶往返跑兩趟了。王瓒緒出手闊綽可見一斑。
自1931年邀請齊白石入川,冬去春來幾度秋,王運使已變成了王将軍,1936年4月齊白石入川事宜終于成行。此行往返估計得數月之久,齊白石特意在走之前用薄薄的黃裱紙寫好年月,蓋上印章,做成封條,塗抹上漿糊,貼在他作為畫室的家中三間北房的門窗之上,以防自己走後畫室失竊。隻能說一個摩羯座的男人,身體裡裝着處女座的靈魂。不管怎樣,封好房門,齊白石開開心心地出發了。
這對兒神交之友,曆時五年終于見了面。齊白石于9月份回到北平,在四川前後盤桓五月有餘。此間訪友作畫應酬不贅述,總之白石很忙碌。可是回到北平之後,蹊跷的事情發生了。
其實說來也簡單,白石不高興。
回到北平大約兩個星期後,齊白石給姚石倩回信,一改往日噓寒問暖曲折百轉的客套口氣:
此次予之出成都,大有容人之失信食言。倘執吾弟代王瓒緒許贈三千元之函說話,瓒緒難騙人三千元,吾弟從中難矣。吾愛吾弟,故一擲三千金,足見君子與小人也。
很明了,你王瓒緒當初邀請我入川,信裡說的明明白白答應給我三千元,結果說話不算數。齊白石《蜀遊雜紀》曾記到:“八月廿四日,□□以四百元,謝予半年之光陰,曾許之三千元不與,可謂不成君子矣。”來時四百,去時四百,是,倒是夠我自己個兒來回你們四川跑四趟了,難道我是沒事幹真來找詩和遠方的麼?大哥咱說好的可是三千元啊!三千元是個什麼概念?齊白石1926年在北京跨車胡同15号買下的院子,也就花了兩千元。如果四川走一趟還能再買一個半院子。民初日常生活費用低廉,1929年,燕京大學的社會學家李景漢研究了北平日常家庭的消費水平,指出北平四口之家年收入四百元,即能達到最頂級的“任意奢侈的生活程度”。四千元可是能讓自己至少過上七八年好日子呵。齊白石的失望可想而知。您這是幾個意思?!老人家出離憤怒了,随後将日記中凡是出現王瓒緒的名号處均一一塗抹,憎恨至極,就差将之前的王将軍、王運使在自己的筆下挫骨揚灰再加塗改液了。
齊白石可不管這些,在随後榮寶齋的買賣賬簿上特意記到:
補損失,寄成都二尺二件,四尺二件,王瓒緒收到後隐瞞,已現實實情。事勿論,今補還榮寶,已免事。
其實以往來信函看其實在彼此晤面之前,王瓒緒并無和齊白石有多少直接的交流,大多都是通過中間委托人互緻心意表達情愫。身為“四川王”劉湘曾經的心腹大将加隻手通天的一方諸侯,會虧欠于一個許諾給北平老畫家區區三千元的旅費?落一個無信無義“小人”的罵名?
齊白石信了。
我不信!
齊白石的四川之行,似乎給他留下了巨大的内心創傷,多年之後的《齊白石年譜》中,齊白石依舊欲蓋彌彰地說道:“翻閱此日記簿,始愧虛走四川一回,無詩無畫。……後人知翁者,翁必有不樂事,興趣毫無,以至此。”
聰明一世的齊白石,至少在入川時,沒想明白一個道理:你看王瓒緒,是天上月一枚。王瓒緒看你,是繁星中一顆。
責任編輯:李梅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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