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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樹與花和尚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9-01 14:03:22

楊柳樹與花和尚(我與樹與花止庵)1

我家院子裡的一棵紫薇樹死了。整個冬天,它的枝頭不見一個芽苞。開春以後,别的樹陸續發芽、長葉、開花,隻有它是例外;用指甲摳開樹皮,倒還有些許綠色。于是給它澆水,用塑料布把樹幹裹上,照樣毫無動靜。前些時請人從小枝鋸到大枝,再鋸到主幹,斷端都已幹枯了。

這棵樹原本有一丈來高,是大前年秋末移來的(如上圖)。翻看2020年的日記,七月八日:“院裡的紫薇樹開了很多花,引得小區的保安都來照相。還記得四五十年前背誦的白居易《紫薇花》——雖然他看的大概是灌木的而非喬木的紫薇:‘絲綸閣下文書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當初很喜歡末一句,現在卻覺得趣味并不甚佳,正是昨是而今非。白居易另有同題七律,首聯雲‘紫薇花對紫微翁,名目雖同貌不同’,可見他還很喜歡這種說法。”十日:“昨夜大雨。紫薇花朵上沾滿雨水,變得很重,壓得好幾個枝條都彎了。”十一日:“夜又大雨,紫薇的枝條垂得更厲害了。”十四日:“紫薇花開得過于茂盛。接連幾場大雨,花朵浸滿雨水,壓彎的枝條予人力不能勝之感。或許開這麼多花,正是不自量力或得意忘形。天氣轉晴,才逐漸恢複原貌。”當時我正在和責任編輯一起細細打磨長篇小說《受命》的稿子——我們戲稱為“優化”,書裡Apple家門前也有幾棵紫薇,雖系灌木,我還是補了一兩句開花遇雨的描寫。我家這棵樹簡直是去年花開得太多把自己給累死了。它好像不懂這一輩子且還得活呢,應該悠着點兒。

我想起古今那些才華絕世,卻又短壽促命的文學家、藝術家和思想家,譬如隻活了二十歲的雷蒙·拉迪蓋,活了二十三歲的王弼,活了二十六歲的李賀,活了二十八歲的埃貢·席勒,等等,其間不無相仿之處。廢名悼念早夭的梁遇春說:“秋心這位朋友,正好比一個春光,綠暗紅嫣,什麼都在那裡拼命,我們見面的時候,他總是燕語呢喃,翩翩風度,而卻又一口氣要把世上的話說盡的樣子,我就不免于想到辛稼軒的一句詞,‘倩誰喚流莺聲住’,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暗地歎息。我愛惜如此人才。世上的春天無可悼惜,隻有人才之間,這樣的一個春天,那才是一去不複返,能不感到摧殘。”(《〈淚與笑〉序》)如今我所感傷者無非如此。當然紫薇死了也許隻是因為2020年冬天特别冷,我們沒有做好防凍措施。院裡死了的還有一棵種了十幾年的石榴,去年也結了比往年更多的果實。聽說我們這一片兒,這兩種樹有不少過冬未能存活下來。

我說這些,或許難免多愁善感之譏。但由樹聯想到人,亦不乏先例。《世說新語·言語》即雲:“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隻不過我悲哀的是夭亡,桓溫歎息的則是衰老罷了。然而同為此等生命現象所觸動,也可以說是一回事。關于人與樹,美與毀滅,還可提到大島渚導演的電影《禦法度》,新來的武士加納惣三郎(松田龍平飾)的美貌,竟使得新選組人心渙散,整支隊伍都垮掉了,而他其實非常無辜。影片末尾輔佐首領的武士土方歲三(北野武飾)高喊“魔鬼!魔鬼!”,對着銀幕揮刀将一株盛開的櫻花樹攔腰斬斷,是非将他處決不可的意思罷。

記得作家史鐵生去世兩年前我去他家做客,看見書都被拆成一個個印張,以便閱讀,整本書他拿不動。他還指着桌上的一袋花生米說,現在我的血管狀況忌食花生衣,假如一下把這些都吃了,就沒命了。後來我講給在國外的一位我們都認識的朋友聽,朋友說,你講的這兩件事比讀他的作品更令人對生命的狀态有所觸動。雖然我寫在這裡,并不關乎本文這個題目。

史鐵生與我母親是同一年去世的。我在《惜别》裡寫到母親養花的事情。母親生前養的花,有幾種如今還在。岑參《山房春事》有雲:“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我在給這些花澆水施肥時也想,它們照舊花繁葉茂,卻早已換了别的人來照管;它們不知道,那個曾對它們念茲在茲的人,永遠不存在了。

《受命》出版後,有讀者問我為什麼要描寫那麼多植物。這些年北京很多地方拆除重建,原來的房子、院落和胡同都沒有了,隻剩下幾棵老樹,幸存于新建的樓群之間,抑或寬闊的大街一側。盡管這也是出諸人為的安排,卻每每令我感到隻有它們才能超越人世的一應變遷,成為過去年代唯一有生命的延續。而無論老樹新樹,喬木灌木,乃至花花草草,一年四季變化自有規律,仿佛與我們分屬不同的世界。前引岑參的詩,還有韋莊的《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講的都是以人的眼光去看這些人世之外的東西;那麼假如有一副人世之外的眼光來反觀呢,看到的大概就是《老子》所形容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了罷。“天地不仁”的意思不是說天地不好,是說它無所偏私,對什麼都一視同仁。我在動筆之前寫過一年多植物日記,記錄每日在院裡和街上所見植物的種種變化。在小說中描寫這些植物,是想給人物和故事設置一個更大的背景,在那個背景裡一切都依循自然律,不為人物的意願和努力所左右,以此反襯我寫到的人間的悲歡離合。

楊柳樹與花和尚(我與樹與花止庵)2

前些時整理父親留下的筆記本和書籍,偶爾看到他當年夾在裡面的一朵臘梅,一瓣玉蘭,或一片楓葉,全都枯為褐色,紙上也留有痕迹。父親去世已經二十七年了。他是詩人,對大自然特别有興趣。他曾告訴我,有一次在香港趕上刮台風,自己從未經曆過,就到西環海邊獨自抱住電線杆子體驗一番,直到能夠離開。附帶說一句,《受命》采用的是貼近主人公的第三人稱寫法,他也想寫詩,看待世界的眼光摻雜了詩的感受,所以特别注意到那些植物。父親留下的一花一葉似乎凝聚着故人的情思,又是曾經的時光的縮影。然而對我來說已經遙遠得難以企及了。隻是在他的詩集中找到一首《又是開花時》,似乎透露了些許消息:

悄悄脫身鬧市

幽獨的玉蘭樹下

又寫一頁

幽獨的哀思

輪椅的車轍

遺留我的眼角

更深了

年年,我帶走

一片花瓣

你凝視的話語

作者:止 庵

編輯:謝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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