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說人不用學習就會做的,叫做良能。人不用思考就知道的則叫做良知。
對此孟子舉例:“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
小孩子天生沒有不親愛自己的父母的,也沒有不尊敬自己的兄長的。
親愛自己的父母,就是仁。敬愛自己的兄長則是義,這是人天生具備的特性。
首先這一段話在近幾年應當是耳熟能詳了,因為“良知”是近些年大火的王陽明心學的核心概念,而随着這波心學熱潮,孟子這段對“良知”和“良能”的論述也一度被大衆翻出來大論了一番。
有的人認為王陽明完全繼承了孟子的學說,屬于換湯不換藥;
也有人認為王陽明心學所闡述的“良知”、“良能”與孟子完全不一緻,王陽明是盜來禅宗明心見性的法門,套上孔孟儒家的名詞搞了一出“光頭和尚戴孔帽”;
也有人在嘗試用現代西方心理學的觀點來解釋“良知”與“良能”,試圖将“良知”、“良能”與“潛意識”、“第六感”甚至是“直覺”等概念等同。
總之,各種觀點都不乏有自己的道理,而就我個人觀點來看,孟子與王陽明的學說乃是同根而不同枝,他們的學問體系都是傳承自孔門正統無疑,他們想闡述的意思也是相同的。
但兩人言論中的“良知”、“良能”等名詞的含義卻不盡相同。
為什麼這麼說?
我們不妨先思考一個問題,孟子講“良能”便是不用學就具備的能力,“良知”是不用思考就能夠知道的事情。
為此還舉例說小孩天生就知道親愛父母、敬愛兄長。
但就現實表現來看,小孩天生隻知道哭鬧要奶,親愛母親是因為母親能喂飽自己的肚子。
且小孩給奶便是娘,換别人來哺乳小孩便又要親别人了,所以小孩未必就真的懂得“親親”。
而就對待兄長而言則更是如此,小孩若不教育,哪裡能夠天生懂得敬愛兄長,甚至兄弟姐妹反目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
孩童天生便有占有之心,若兄弟姐妹幾個人隻有一個玩具,那麼絕對要大哭大鬧去争搶的。
如此争搶之心不慮而知算是“良知”嗎?因為一個玩具便與兄長大打出手,如此來看“敬兄”的觀念真的不慮而知嗎?
那麼,是孟子錯了嗎?
其實未必,我們回頭去追溯孟子學說的根源便可以明了其中道理。
無論是孔子、曾子還是孟子的老師子思,其實都從未提到過“良知”、“良能”一說,但對于“知”孔子和曾子倒是時常談起。
例如《論語》記載孔子的言論中提到知的有諸如“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等言論。
縱覽孔子言論,他所提到的“知”絕對都是在談論心性能夠“知道”的這種功用。
而到了孔子的弟子曾子那裡,便有《大學》中“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格物、緻知”;“物格而後知至”的說法,故而可知曾子的知與孔子大體一緻,都是心性的感知功用,其實也就是我們平日裡思維意識能夠知道的那種功能。
而到了孟子的老師子思那裡,不再簡單談“知道”的問題了,而是将這種“知道”的功用轉而向上,回歸形而上的範疇,提出“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性是天道在人身上的具體呈現,它能夠發動感知的功用是與生俱來的,也就是“知”。
依據這種先天之知去發動行為便是“道”,比如小孩天生懂得哭鬧要奶喝,這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是天道自然。
但子思可沒說人做一切事情都應當依照本性。
人餓了一定想要吃東西,但不能因為餓了就去偷别人的東西吃;人天生就擁有占有欲,但不能看到别人有好的東西便順自己的欲望去搶奪。
故而在人倫世界中,要構建一種合理的行為規範來維持人倫社會的穩定,于是便有了“修道之謂教”,要通過“修正”本性來讓行為保持合理,這也就是“教”。
如此就明了,其實“修道之謂教”是對孔子之“知”的總結,“率性之謂道”是對曾子之“知”的總結。
其實三人所探讨的學問體系是一以貫之、一脈相承的。
而孟子傳承自子思,想表達的意思也正是此孔門學養,故而這裡孟子的不慮而知想闡述的應當為先天之“知”,而不學而能所闡述的則是先天之“能”。
至于為什麼多加了個“良”字,是因為孟子秉承孔門“性善論”立場并結合老師子思“修道之謂教”的觀點為了強調人性應當“向善”有意而為之,來提醒人們應當“以良為知”,不可“惡之”、“毒知”或者“歪知”。
用現代一些學者的話來講叫做構建起人們心中的道德自覺。
所以,孟子的“良知”、“良能”不是人之形而上“能知”、“能行”之本性,而是“以良為知”、“修道為教”的後天之性。
但恰恰因為孟子此處表述并不是十分清晰,後世學者也并沒有結合整個孔門儒學體系對孟子表述的矛盾點深刻反思,于是便錯将“良知”、“良能”當做了“道”的本體,尤其是宋明時期的理學家們。
不過,形成這個結果的原因也并不全賴于孟子的表述,宋明時期禅宗盛行,禅宗是我們本土化的佛家流派,其對佛學詞彙的翻譯時常是從本土儒道經典中借用的。
例如佛家的“智慧”,也就是“般若”,就常常用“知”來替代。
理學與心學本就是儒、釋、道三家思想碰撞出來的産物,以“良知”、“良能”之名,配合孟子“不慮而知”、“不學而能”的論述便難免對形而上之本體與形而下之體用造成混淆。
那麼既然存在混淆,王陽明心學的理論體系是否有問題呢?
其實也沒有問題,陽明學講“知行合一”,他所謂“知行合一”的“知”便是形而上的“良知”本體,而“合一”也不是指人們知道了就要去做,而是“銷行歸知”,強調二者本就是一體的,念頭一動,便是一個行為的發端。
故而也有“知為行之始,行為知之成”的說法。
而當“知”與“行”成為一體之後,便巧妙地與子思“率性之謂道”的“率性”實現了統一,可以說“率”即是“合”,“率性”即是“知行合一”。
之後王陽明又提出“緻良知”三字聖教,在“知”的起點補充了“緻”的功夫,“物格而後知至”,這個“緻”便是“格物”。
心學之所以叫心學,是因為其理論依托乃是“心即理”。
所以心學中的物不是特指物理世界中的物質存在,而是強調外界事物在人們心念處的影響。
故而“緻”也就是要求人們在接觸到一切事物的時候,從起心動念處去體會、反思、控制,去克服私欲,進而保證行為的純粹公正,這種功夫法門也就是“事上練”。
這便如同子思所說“修道之謂教”的“修”是一個意思,不過是展開探讨的更為細緻一些。
這種思路實現了形而上本體之性在形而下人倫世界中的合理發用,至此心學的倫理觀完成閉環。
所以雖然陽明心學看似是一套新穎獨特的思想體系,但其實其内核,與孔孟儒學并無二緻,不過是借了個名詞,在表述上玩了些創新,讓聖學變得更加通俗罷了。
所以,之所以理學與心學在後世産生了諸多亂象,其實就是因為“良知”、“良能”概念的混淆,孟子闡述不清,人們又沒有追溯思考這條學問脈絡的根源。
再加上佛家思想的沖擊,于是便導緻了人們隻知道人都有一個與生俱來、本自具足的“良知”,但這個“良知”到底是什麼誰也說不清,更不知如何實現“良知”與人倫世界的接軌。
簡而言之理論說得都不錯,就是不知道怎麼做。
于是便隻好“無事靜坐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而社會中自然出現“滿街皆為聖,張口即良知”的現象,更有甚者便誕生出李贽那種離經叛道的狂妄之徒,霍亂學風,危害道統了。
這些都是“良知”、“良能”這兩個概念在儒學發展史上引發的一系列問題。
所以以史為鑒,我們學習古學,無論儒學、心學還是其他的各派學問,一定要全面了解,細緻的思考,一句話甚至一個字沒有想明白,都不可輕易放過去。
而且切忌碎片化學習,道聽途說,否則不僅學問水平難以提升,反而容易陷入誤區害人害己。
這是個人的一些心得,歡迎諸君共同交流及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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