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筍
閩贛粵交界處的故鄉,是較早的客家人聚居山區。當地人崇祖意識強,每個族姓無論大小,都建有規模或大或小的本姓宗祠,年時節日祭祀香火旺盛。棕樹因其“結實大如豆而堅,生黃熟黑,每一堕地即生小樹”的特點,随處落地生根,散子成林,契合了客家人的生存經驗。加之當地人認為“棕”者“宗”也,故有“種棕樹,敬祖宗”一說。因此,可以見到許多族姓的宗祠後面植有幾株挺拔的老棕樹。
正如清初錢塘人高士奇《北墅抱翁錄》所言:“于牆角植棕榈三四本,高可齊檐,微風乍拂,輕涼自主,極潇灑之趣。皮有絲縷,錯綜如織,取為冠履簟拂等物,大稱山居。”山民最看重的還是棕樹為用甚廣的好處,那就是割收棕皮,用以編制蓑衣、棕床闆、棕刷、棕掃把、棕編皮箱、棕繩等。
我家老屋牆邊也種有三株瘦高的棕樹,直溜溜的樹幹,樹頂不多的幾片蒲扇樣的葉子,像是一把長柄撐開的雨傘。鄉野孩子淘氣,猴子似的能爬各種樹,唯獨爬棕樹困難,一是棕樹的幹太直沒有着力點,二是割過棕皮的樹幹光溜溜的。沒有孩子光顧的樹,給人的感覺是肅穆,加上棕樹的樹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更少了份人氣,不像路旁枝繁葉茂的大樟樹,常年樹下坐滿大人小孩,從不冷清。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指出:“樹直上而無枝者,棕榈是也。予不奇其無枝,奇其無枝而能有葉。植于衆芳之中,而下不侵其地,上不蔽其天者,此木是也。較之芭蕉,大有克己妨人之别。”棕樹這種“孤高出群,中立不倚,外無附枝,苦身克己,用不失職”的品格,大有君子之風。
棕樹,也有的地方稱棕榈、栟榈、并榈,在我國有着久遠的種植曆史,不過在古籍中多寫作椶榈、椶樹或椶木。《山海經》中有關椶木的記載達十多處。晉代郭璞在注《山海經》時寫道:“椶,樹高三丈許,無枝條,葉大而圓。歧生梢頭,實皮相裹。上行一皮者為一節,可以為繩。”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說:“椶,栟榈也,可作萆”“萆,雨衣(即蓑衣)也”。棕皮制棕繩,到制成雨衣,說明棕樹的價值在漢朝已廣泛用于農耕生活。
棕樹長到四五尺高時方可剝取棕皮為用。清代四川人張宗法在《三農記》中說:“每歲兩剝其皮,每剝五六片。不剝則木囚,剝多則傷本。”家裡那幾株棕樹,父親每年立春後都要割一次棕皮。由于棕樹一幹直立,沒有旁枝,得借助梯子才能完成。割棕皮的刀子是一種類似鑿子的鋒利小刀,割時先用小刀沿着樹幹割一圈,用力要均勻,不能傷到樹幹,然後仔細剝下來,一次能割十來片的樣子。
割下的棕皮晾幹,存到量夠的時候,父親就把它們理成棕絲,編成棕繩,串在籮筐上,極耐用。唐陳藏器《本草拾遺》稱棕榈“皮作繩,入土千歲不爛。昔有人開塚得之,索已生根。”印象裡,通常家裡的籮筐爛了,棕繩還完好如初。遇到外鄉來編蓑衣的手藝人,就把棕皮編制成一件蓑衣。蓑衣透氣性好,防水,雨天裡勞作時穿在身上很方便,隻是有點笨重,一般是大人才穿,小孩不穿。後來讀到“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這句子,仿佛看到父親穿着蓑衣在雨裡揮鞭趕牛犁田的樣子。
初春割棕皮的同時,還能收獲一種美味,那就是棕苞,也稱棕筍。棕苞就是棕樹尚未開放的花苞,被棕皮包裹着,生長在樹端莖上,外形鼓起如魚腹,苞中有許多排列密集的淡黃色形似小米的花蕾,如魚腹中之卵,故又稱之為“棕魚”“木魚子”。
說到棕樹花苞的食用功能,不能不提到大名鼎鼎的美食家蘇東坡。他在《棕筍》詩序稱:“椶筍,狀如魚,剖之得魚子,味如苦筍而加甘芳。蜀人以馔佛,僧甚貴之,而南方不知也。筍生膚毳中,蓋花之方孕者。正二月間可剝取,過此,苦澀不可食矣。取之無害于木,而宜于飲食,法當蒸熟,所施略與筍同,蜜煮酢浸,可緻千裡外。”
春天的腳步悄無聲息地行進着,棕苞裹藏在厚厚的棕皮裡,不知道它什麼時候長出來的,等到你發現它吐出黃色的花穗時,已經老得不堪食用。父親每年都會抓住春節前後幾天割棕皮,取棕苞。
棕皮一層層剝開,剝到裡面,嫩膚色的棕苞靜靜地躺在那裡,像襁褓中熟睡的嬰孩。
剛掰下的棕苞有股清澀的棕葉味。棕苞剝去外殼,露出魚卵般未開放的棕花。宋詩《棕花》雲:“砍破夜叉頭,取出仙人掌。鲛人滿腹珠,鮰魚新出網。”對獲取棕苞這一生活場景描寫得極為生動。
最初人們認為棕苞有毒,不敢食用。《本草綱目》記載:“棕魚皆言有毒不可食,而廣、蜀人蜜煮醋浸以寄遠,乃制去其毒爾。”結果發現非常美味。
故鄉的吃法是,連花帶杆切片,臘肉揀肥的切丁,煎豆腐切碎,臘肉丁下鍋爆出油,再倒入棕苞片、碎煎豆腐同炒,最後加水煮成羹湯。棕花入口微苦,細嚼後有一股甜味,羹湯極鮮美。
據科學研究,棕苞中含有豐富的植物多酚,包含單甯等化合物,是造成棕苞微苦味澀的主要原因。
小時候,那種苦味着實不大喜歡,大人們卻說鮮甜。如今每次春節回老家,父親照例要去割棕皮,采回兩三隻棕苞。依然是兒時的做法,煮成羹湯,入口依然有微苦澀味,卻不再拒絕,苦澀味掠過舌尖後,帶來的是一種美妙的鮮甜,大有苦中回甘之意。生活大抵也是如此。
木槿花之味初夏,露台上種在陶盆裡的木槿開了一朵,淡紫色的複瓣花片帶着露水,晨光灑在上面,顯得格外嬌美。
汀州、贛州一帶用木槿花和稀面下鍋油煎,松脆可口,花形依稀存在,故木槿花在我們那又叫作“面花”“花煎”。鄉下因木槿多種在菜園田角籬邊,以防雞鴨進去,有的地方也叫籬障花。
曾經看過吳冠中先生的一幅名為《木槿》的油畫,畫的木槿長得高過屋檐,墨黑直立的枝杆上,滿身綠葉素花,花是複瓣,花心略施玫紅,極富生氣。配文寫道:它皮實,旱澇忍得。它葉密,不很鮮碧。它的花紅而不豔,白花倒很亮麗,且紅心閃閃。南方的木槿成排瘋長,被修剪當籬笆用,無人欣賞。我在前海住所偶種一棵木槿,它長成茂密的樹,高過屋檐,滿樹白燦燦的花,一身華裝,遮掩了我的破敗門庭。讀來尤其動人。據說,這幅油畫競拍拍出了天價,沒想到不起眼的作籬用的木槿,借助先生的丹青妙手,也有出頭的一天。
露台上陶盆裡種的那株木槿,是我去年春天在花鳥市場路邊一個老人那裡買的。這個老人賣的東西很特别,也很便宜,有金針菜、蝌蚪、小蚬、水草、石菖蒲,還有那種長不大的小魚。我問他哪裡來的。他說住在郊區,鄉壩頭到處都是這些東西,兒子在城裡成了家,偶爾帶小孫子回趟老家,見到鄉下的雞鴨花草很喜歡,想到城裡的人平日沒見過這些,稀罕,于是随意收集了些,拿來換幾個零錢哄孫子。
租住的房子是個老舊小區的頂層,帶露台,采光好,上任租客沒打理露台,堆滿了啤酒瓶、舊衣服等。我租過來後,把雜物清理幹淨,買了幾個花盆準備種點花草。見到老人那裡擺了一把才生根、長了幾片葉子的扡插枝條。那墨黑的枝幹、桑葉似的葉子很是眼熟。我問是什麼植物。老人說是木槿,清明時候,劈下些枝條,插在土裡,很快就生根發葉,這植物好養,花期很長,花還可以吃。老人說着拿出手機,說我這裡有這花的照片,是一排木籬笆上開了一片明亮的紫紅花。這花我太熟悉了,就是我們那的面花。
過去的鄉下,一畝三分地,農人都看得金貴。但耕地、菜園難免雜草蔓延,田埂界線往往會模糊,為争地畔,兩家人常常鬧得臉紅脖子粗。我記得祖父常對我們說,那塊地從那棵歪脖子柳樹以西到那棵烏桕樹為限,都是我們家的。樹是不長腳的,十年生長在老地方不挪窩,所以以樹為界,真是好辦法。菜園子則大多用木槿籬笆來隔斷,既防雞鴨和牛羊進入,又能起到地界的作用。春天的時候,剪幾把木槿枝條,一根根插成籬笆,十天半月就能長出綠葉來。
我家屋後有個菜園,從我的房間裡打開木窗,能看到菜園裡的一切。那時祖母在打理這個菜園。我從窗子看過去,梳着髻子、穿着藍布粗衣的祖母躬身在園裡,不是在澆水培肥,就是在鋤草捉蟲。
菜園的籬笆是祖母親手種的一排密密的木槿。進入夏天,木槿花次第開放,菜園簡直成了一個花園。許多年後,我還記得祖母在木槿花圍成的菜園裡勞作的樣子。
家裡三個孩子,母親看顧不過來,我從小由祖母照顧。祖母做得一手好飯菜,大都可口難忘。木槿花開後,祖母在早上會做一道木槿花菜。我很樂意去摘木槿花。祖母說花朵得趕在開放之前摘下來,味道才足。所以我常常為摘花起個早。待我把帶着露水的一籃子木槿花交給祖母時,祖母誇贊我能幹,然後把綠色的花萼剝掉,下清水裡漂一下後下鍋。清炒或打湯都好,鮮嫩爽滑,口感極美,加碟鹹菜,更是下飯,平常不愛吃飯的我,能吃下兩大碗,比同是花菜的金針菜好吃許多。每天大清早,一陣“賣豆腐啰,豆腐啰”傳來,豆腐水嫩新鮮,用黃豆換。用木槿花、豆腐打湯,更是絲滑鮮美。
不過,最饞人的還是酥炸木槿花。那時,油炸食品大多隻有年節才能吃上。祖母向來寵愛她的孫子,總會破例炸一鍋面花,給我們解饞。做法并不複雜,面粉加水攪拌成糊,磕一個雞蛋進去,現摘的木槿花挂上面糊,下七成熱油鍋文火炸酥至金黃色。趁熱吃,面花松脆可口,鮮香噴撲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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