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昌平先生離世的消息是黃曉峰兄一早微信告知的,不敢相信是真的。耐不得打字,曉峰改用語音留言,我則立即打電話确認。周一事多,無暇細想,但與趙先生二十多年的交往,大事小事,還是擠進腦際,一一重現。
上個月11日,我為别的事翻檢舊照,找到1995年10月與趙先生夫婦、陳尚君兄夫婦在揚州的合影,随手拍了一張發給尚君,半夜尚君回複:已發昌平。正如尚君兄所說,趙先生看似嚴厲,實則内心柔軟,去年夏天以來,他深陷喪妻之痛,想那天他看到這張照片,一定傷心難過,就跟我們現在面對這張照片一樣。
從左至右為:陳尚君、趙昌平夫婦、陳尚君夫人與徐俊
趙先生是我的前輩,無論為學為人,還是作為同業同行,都令我欽敬。各種場合相聚,與我同輩的友人,都親昵地以“昌平”、“昌平兄”相稱,在我則無論當面還是書面,隻稱“趙先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華書局,被稱為“先生”和“老師”,有一種約定俗成的區分,趙先生在我心目中當得起這個稱呼。
趙先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以唐詩研究蜚聲學林。認識趙先生是因為我較早參加唐代文學年會,趙先生與傅璇琮先生交往多,在南北兩大古籍出版社工作,自然多了一些認同感。1995年10月底,王小盾兄在揚州組織了一場小型學術會議,主題是“世紀之交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趙先生夫婦、尚君兄夫婦、張伯偉曹虹倆學長,還有吳小平、蔣寅兄,幾位一同參加,趙先生作了“唐代文學研究綜述”的學術報告。就是在那次會上,我第一次向大家彙報了敦煌詩歌整理的情況和對唐寫本詩集的認識,得到了趙先生的鼓勵。除了開會,還同遊了揚州名勝,盤桓數日。二十多年過去,回頭看,盡管當時與各位早已熟識,但揚州之行加深了我們的友誼,成為最好的一批朋友。
1997年之後,書局經營發展遇到了一些波折。其中在外界影響較大的,是1998年中華與上海古籍出版社兩家因為“中華活頁文選”而起的争執。身在兩家的熟人都難免有些尴尬和生分。2000年末,我離開中華,到社科院文學所工作,專心于敦煌文獻的整理研究。這年夏秋,我随榮新江兄出差到上海,首要工作就是去上古查閱俄藏敦煌文獻的未刊部分,以寫定我們合撰的《唐蔡省風〈瑤池新詠〉重研》。記得到上古後去拜訪趙先生,見面落座,趙先生先開口說,“不能因為我們兩家鬧矛盾,你就不來看我了”。一席話打破了我的不安,很多年一直萦繞在心。
趙先生是第十、十一兩屆全國政協委員,每年都要來京參加兩會。2004年到2011年,趙先生每來開會,必與中華的朋友一聚,成為慣例。會議駐地恰巧也都在中華附近的建銀賓館。因為趙先生在内蒙工作過多年,聚會地點每次都在中華附近的西貝莜面村。莜面村充滿北方鄉村味道的環境,是我現在想到趙先生暢談言笑的背景。趙先生給我們的印象是很講究生活品質的,與這樣的背景反差很大。其中的深層原因,是他對内蒙數年的一點寄托吧。這幾天看了他的舊作《我的中學情結》,更能體會到這一點。
趙先生擔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總編輯十數年,對古籍整理出版事業的貢獻無用贅言。因為工作分工的緣故,我們倆參加“古聯體”的活動較少,但每次見面所談還是以工作交流為多。2004年春,趙先生來京開會,特地到了書局,這一次交流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趙先生說古籍出版這麼小的行業,中華上古要加強合作,隻有兩家形成合力,在出版市場化的時代,才有古籍出版的聲音。後來,在趙先生的親自策劃推動下,我們兩家聯合出版了“文化中國”叢書,包括“輝煌時代”、“世界的中國”、“文化簡史”、“中華意象”四個系列,是一套以世界文化視域來透析中國文化的、為青少年量身定制的原創傳統文化讀物。題材是傳統的,眼界是當代的,體現了趙先生對傳統文化大衆化的長期思考。
我從與趙先生的交談中獲益最大的是他關于“基本書”的理念。趙先生對編輯工作的思考,與他的學術研究一樣,具有非常強的學理性。給我最深的印象是,既不從流俗,又不固步自封,在今天的出版界是非常難得的品格。我們後來在書局的工作大力推廣“基本書”理念,并把“基本書”理念用到傳統文化大衆出版上來,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趙先生對中華書局一直關注、支持,尤其是在2003年李岩兄為首的年輕班子組成以後,趙先生更是對我們有求必應、有請必到,從百年局慶活動、中華上海公司成立,到近年的宋雲彬古籍整理出版基金理事會、《中國出版史研究》編委會成立,都發表熱情洋溢的講話,鼓勵有加。
2011年12月28日,中華書局百年曆程暨珍貴圖書文獻展在上海圖書館舉辦,當天召開了中華書局成立一百周年座談會,上海學術文化界、出版界代表到會,裘錫圭、鄒逸麟、陳昕、趙昌平先生等發言,趙先生以上海出版協會理事長的身份,把中華的過去和當下歸結為四個字——“固本出新”。他說,“新”由“本”出,所有的“新”都是有其“本”才能出的。
2013年夏上海書展,适逢《史記》修訂本出版,8月17日《史記》修訂本在上海書展首發。當天晚上,由趙先生親自主持,在上海圖書館報告廳,我作了題為“《史記》點校往事”的報告。我的報告主要是以檔案圖片展示1958年之後二十四史點校的工作曆程,以及顧颉剛、宋雲彬等先生在《史記》點校工作中的卓越貢獻,看到那個特殊年代古籍整理出版工作中的曲折艱難。報告結束後,趙先生作了長篇評點,對老一代學者的貢獻、古籍整理工作的複雜性和整理傳承價值的闡發,令我感動。
關于古籍整理的質量問題,是趙先生每見必談的話題。近幾年古籍辦加強了古籍補貼項目的質檢工作,中華承擔了大量任務,中華的書則交由上海方面檢查。趙先生多次與我交換對某些書的意見想法,有些屬于質檢範圍的具體問題,有些涉及如何更恰當地提升當下的古籍整理水平,每每讓我汗顔,令我警醒。有些話是隻有我們同行才能說、才能理解的。良師益友,不可多得,思之怅然。
幾年前趙先生就答應把他的論文集交給中華出版。每次見面,我都重申此約。2017年2月16日,趙先生收到拙著《鳴沙習學集》,給我短信:“俊兄,惠賜大著《鳴沙集》奉到,謝謝!……我一年來忙于‘開天辟地’學術文本,寫了近四十萬字,估計旬内可成,再忙文集事,兄著正可為弟編次樣版。……”斯人已逝,感念長存!希望能夠為實現趙先生的遺願,盡一份心力!
2018年5月26日,京滬線上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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