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6日,喬治·羅梅羅在家人的陪伴下,聽着其摯愛的電影[平靜的人]的配樂,在睡夢中安然離世。
開創類型、改變遊戲規則,一生沒有離開過獨立電影的領域,他是真正的無冕大師。
要是把“沒有羅梅羅,就沒有……”這個句式套用100次,我們會發現,不隻是恐怖電影,流行文化中很多極具影響力的作品也會被摘除。
于是,觀衆熟悉的[活死人之夜]成為了電影史上一個重要的節點。但它也隻是一個節點。
沒有羅梅羅,風靡流行文化的會是另一種怪物。但是,有了羅梅羅,這一切才烙上了他的印記,有了羅梅羅,恐怖電影才成了今天的樣子。
“喪屍不會占領地球,因為我的故事永遠關于人類,他們才是麻煩的所在。”
喪屍的父親在電影裡,羅梅羅其實隻感性地描述過“喪屍”一次。
[活死人黎明]中,肯·佛瑞站在超市二樓的扶手邊,對自己的同伴說:“我爺爺過去常說,當地獄的空間不夠,死人就會在人間行走。”
在電影外,我們知道,比起“Zombie”,老爺子更想要的代稱是“食屍鬼”——食人,顯然是比死人複活更為重要的設定。
深得羅梅羅心思的埃德加·賴特于是在[僵屍肖恩]裡拽了這麼一段兒:
埃德:“外面還有喪屍嗎?”
肖恩:“别那麼說!”
埃德:“說啥?”
肖恩:“那個詞!”
埃德:“哪個詞?”
肖恩:“Z開頭的那個!”
埃德:“為什麼?”
肖恩:“因為那樣太!傻!了!”
對“喪屍”隻字沒提的[活死人之夜]就這樣成了開宗立派的作品。
那些被人們稱之為“不可被替代”的藝術家,通常不是發明了遊戲的人,而是改變了遊戲規則的人。就像布拉姆·斯托克與德古拉伯爵。
[活死人之夜]
源自于西非民間傳說和巫毒之說的“活死人”,經曆了[白僵屍]的處女秀,[僵屍瘟疫]、[與僵屍同行]中死人成群結隊地從墳墓中噴湧而出的情景,已經把死者複活後的容貌、步态确立起來。
羅梅羅将之與食人行為和傳染性相結合,不僅重新定義了這一物種,也開辟了一種電影類型,從外(喪屍五定律)到内(叙事模式,政治性),一切已經成玉。
後輩電影,不過是在這個框架内加量加價加速度,或玩出創作者個人趣味,或純粹反類型的結果。
不說别的,恐怖電影史上的大佬們:韋斯·克萊文、山姆·雷米、盧西奧·弗爾茲、蘭帕德·帕瓦,有幾個沒拍過喪屍電影?
世紀之交的時候,喪屍電影在好萊塢進行了一次回潮,老爺子自己也忍不住吐槽:“這些日子喪屍無處不在。我認為這個物種之所以流行,是因為遊戲,而不是電影。”
《生化危機1》經典的“喪屍”回眸
的确,新世紀之後的大制作恐怖電影除了喪屍片獨占鳌頭,我們幾乎想不到别的類型。
但回看[活死人之夜]會發現,羅梅羅其實早就為好萊塢留下了吃不夠的遺産——即“喪屍啟示錄”所能置換出的“災難”屬性。
美國人一直嗜好災難電影,而瘟疫恰是一個能使“混亂”呈指數倍增長的契機。病毒迅速蔓延,社會秩序崩潰,執法機構失效,人類文明頃刻間消亡。
末日将人性化繁為簡,你死我活的殘酷,或者舍身取義的崇高,隻有在原始本能中才能給逼出來。
《最後的生還者》
把“喪屍”和“世界末日”結合在一起的天才點子,是[活死人之夜]首創的,但還不能算完全原創。
理查德·馬特森于1954年發表的長篇小說《我是傳奇》——将帶有“傳染”屬性的吸血鬼與末日題材相結合,誕生了早幾年上映的[地球最後一人]。
羅梅羅和約翰·羅素對此也不避諱:“我們是從那本書裡直接扒了一段兒。”
有趣的是,多少年後,威爾·史密斯版的[我是傳奇]還是将吸血鬼改成了“喪屍”。
對“三一律”的嚴格遵守,是[活死人之夜]能夠保持緊張的戲劇感的重要原因。
也是羅梅羅留給後輩們的另一項遺産:
故事發生在24小時之内(一整夜),地點在一個場景完成(墓地後的小屋),情節服從于一個主題(防禦喪屍,逃生)——想想[釜山行]裡的列車,[僵屍肖恩]中的溫徹斯特酒吧,第一部[生化危機]裡的蜂巢。
[生化危機]的蜂巢
甚至,如果跳脫出喪屍電影,我們仍然能從[鬼玩人]、[德州鍊鋸殺人狂]、[隔山有眼]等一票經典“荒郊小屋電影”中找到蛛絲馬迹。
“這是向羅梅羅,而不是向亞裡士多德學習的結果。”——大佬們自己說的。
1999年,[活死人之夜]被收入美國國會圖書館國家電影目錄時,所述理由是:“這是一部在文化、曆史、美學上都至關重要的作品。”三個詞概括得尤為準确。
[活死人之夜]能夠成為一個文化事件,乃至産生巨大的社會反響,一半依托于巧合的曆史時機,一半也是導演自己有心。
1968年春天,羅梅羅開着他的福特雷鳥敞篷車前往紐約——看看能不能把[活死人之夜]賣給什麼大的發行公司。
夜晚,收音機裡傳來消息,偉大的民權運動領袖被殺,羅梅羅狂砸方向盤:“我去,咱們的電影要火了!”
羅梅羅的預感是正确的。電影上映後,什麼“無産階級與資産階級對抗”、“封閉的地下室代表冷戰”、“越戰恐慌”、“充滿噪音的黑白電視機是寫實的戰時狀态”,政治解讀鋪天蓋地而來。
羅梅羅沒有照單全收,也沒全盤否認:
“這的确是一部關于革命的電影。我們是六十年代的人,但六十年代的革命沒有奏效。愛與和平沒有解決任何事情,事實上,它們讓結果看起來更像一泡狗屎。
所以我說,何不做一件驚天動地、無法被忽略的大事?比如死人不再保持死亡狀态。再加一條,他們喜歡吃活人!”
有一點可以肯定,喬治·羅梅羅一直是個憤青。
談起[僵屍世界大戰]和[行屍走肉],老爺子沒有掩飾自己的不滿:
“[行屍走肉]和布拉德·皮特在殺死喪屍電影。他們讓喪屍像螞蟻一樣爬滿以色列的高牆,你想拍什麼?[螞蟻雄兵]?就我而言,我一直試圖努力在喪屍身上留下一種‘信息’。”
那麼,這是一種怎樣的信息?[活死人之夜]的結尾,黎明已經到來,逃過了喪屍劫難的杜安·瓊斯被愚蠢的民兵一槍打死。
一個英雄被“誤認”成了人民的敵人,誰說這不是馬丁·路德·金的死亡方式?
在[殺出狂人鎮],一個和平的、無辜的村莊被國家機器摧毀了兩次。
第一次是因為它的“無能”:滿載生化武器樣本的運用飛機墜毀;第二次則因為它的“無情”——封鎖小鎮,投放核武器,消滅一切證據,任何企圖逃跑者格殺勿論。
如果這些情節聽起來像是日後所有喪屍片裡國家機器的模闆,那是因為它就是模闆。
想想納粹複活的[沖擊波]、[魔鬼湖],十字軍複活的[墓地亡靈],[驚變28天]、[恐怖星球]裡的軍隊,包括調侃味道更濃的[僵屍胡安]。
老搭檔湯姆·薩維尼更開誠布公:“[活死人黎明]裡大部分化妝都來源于我在越戰中看到的真實場景,那就是我诠釋戰争經曆的一種方式。”
現代恐怖片的父親
“羅梅羅是使恐怖片遠離特爾瓦尼亞(德庫拉的故鄉),抵達現代美國的第一人。”敢于做出如此定論的,是史蒂芬·金本尊。
将羅梅羅定義為“現代恐怖片之父”,首先要引出兩個問題,什麼是現代恐怖片,在這之前又是什麼?
羅梅羅和金
環球怪物統治了恐怖電影40個年頭,六十年代對于午夜電影的曆史來說,是薄弱的空檔期——也是即将迎來創作井噴期的前夜。
回看六十年代末期最具影響力的恐怖電影:注重心理恐怖的[驚魂記]、[羅斯瑪麗的嬰兒],開一代血漿先河的赫舍爾·劉易斯恐怖片,以及漢默影業對環球怪物的二次創作。
融合了現實與幻想、怪物與血漿的[活死人之夜],則像是它們完美的綜合體。
作為怪物的喪屍,既有弗蘭肯斯坦的無生命機體,又有德古拉嗜血的傳染性,甚至是木乃伊的行動特征。
[活死人之夜]摒棄了它們的哥特美感和浪漫故事,轉而投身血漿和肉塊——人人都記得那個變成了喪屍的小女孩在地下室偷食父母身體的鏡頭。
這種逾越倫理的感官暴力在[活死人]之前的怪物電影中是從來沒有過的。
1968年,傑克·瓦倫蒂取消《海斯法典》,并以“自願性分級制”取代,給[活死人之夜]的誕生創造了外部條件。
從故事角度來說,幾個主人公遭遇了喪屍的襲擊,他們躲進一間林中小屋,從電視中得知,複活的食屍鬼正在占領城市。
在文本上,這是一個不可能發生的故事,但[活死人之夜]給了我們一種“現實”的感覺。
這裡引用茨維坦·托多洛夫對“非現實文本”所做的三種劃分:離奇的/uncanny,奇想的/marvellous,幻想的/fantastic。
在“離奇的”故事中,故事盡管是虛構、甚至是超自然的,但最終都被一種令人信服的理由合理地解釋了;
在“奇想的”故事中,觀衆徘徊于現實與虛構的邊緣,對故事啧啧稱奇(比如[化身博士]);
在“幻想的”故事中,事件隻能通過另一個層次的現實被理解(比如[愛麗絲夢遊仙境])。
[活死人之夜]顯然屬于前者。
在墓地,喪屍第一次出現,似乎是一個“奇想的”故事,就像此前的喪屍電影一樣。
但當主人公一次次通過收音機和電視機中得到權威的解釋,此時的[活死人之夜]并不是提出了一個“奇想”去代替“事實”,而是将觀衆和主角們關在屋子裡——消化了這些難以置信的事實。
這,才是本片能夠跳脫出浪漫的“特爾瓦尼亞”故事,走向現代恐怖片的最重要的原因。
獨立電影的父親羅梅羅當然不是第一個自己籌錢拍電影的人。
黃金年代的埃德加·G·烏默,四十年代的瑪雅·黛倫,五十年代的肯尼思·安格、艾德·伍德,六十年代的羅傑·科曼、喬納斯·梅卡斯、斯坦·布拉哈格,都在好萊塢主流制片廠之外鑽營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
不過,他們或執着于非叙事實驗電影,或在當年一票兩片的制度下堅持貫徹B片方針,論商業影響力,沒有誰的作品能比得上[活死人之夜]。
[活死人之夜]誕生于羅梅羅自己組建的“十人影像/Image Ten”公司,顧名思義——公司旗下共十人,約翰·羅素(編劇)、羅素·斯特雷納(制片)與羅梅羅原本就是好友。
約翰·羅素、羅梅羅、羅素·斯特雷納
六十年代初期,三人一起成立“潛影/The Latent Imag”公司,一起拍廣告,又一起對廣告感到厭煩。
剩下七名股東先後攢了11.4萬美元(算上通貨膨脹,相當于今天的80萬美元)。
錢不算多,但對于一名初出茅廬的導演來說,在沒有保證院線分銷的情況下,這已經是相當冒險的一筆投資了。
成片自然因為過度暴力而被所有主流發行公司拒之門外,哥倫比亞和AIP影業都曾提出,如果重新拍攝電影結局,将為電影做全國發行。
羅梅羅果斷拒絕:“我們沒法想象它有個好萊塢式的快樂結局。”
唯一沒有提出過劇情改動要求的是華特理德公司,後者把[活死人之夜]當成一部“午夜電影”,也沒指望能賺多少錢。
1968年開始,從匹茲堡富爾頓戲院到紐約,再到全世界範圍公映,11萬美元最終變成了3000萬美元(相當于今天的2億美元)。
難怪影評人保羅·麥克羅仍稱贊本片是“有史以來獲利最多的獨立恐怖片。”
無獨有偶,幾個月後,約翰·卡薩維茲自掏腰包拍攝的[面孔]上映,斬獲當年三項奧斯卡提名。
兩部電影從商業和藝術兩種層面共同鼓舞了美國獨立電影。
羅梅羅生于紐約,大學畢業後卻選擇了留在匹茲堡這座宜居城市——它既遠離好萊塢、又遠離藝術家抱團生長的紐約。
羅梅羅平生大部分電影都在那裡完成。也許,這也是他選擇陣營的一種方式。
“我不認為需要花4000萬美元來令人毛骨悚然。最好的恐怖片是那些不那麼受人尊敬的電影。”
老爺子生平最貴的一部電影——2005年的[活死人之地],也隻花了1500萬美金,之後的[死人日記]和[死人島]分别為200萬和400萬。
[活死人之地]
相比同等量級的導演,這個錢是不是少得過分了些?
老爺子自己是這麼看待這件事的:
“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活死人之地],對,馬克·坎頓制片的那部電影。環球要發行,所以我必須用明星。
但我從不覺得我需要明星——大名鼎鼎的丹尼斯·霍珀!
哈!以前我很愛他,後來我們掰面兒了。因為當時我不知道,給他買雪茄的錢比他媽的[活死人之夜]的全部成本還要貴!”
保持一個團隊,犧牲成本換取自由,這就是羅梅羅——恐怖電影史上不可逾越、卻又時常被忽略的,獨立王國的匠人。
請記住,喬治·羅梅羅著名導演埃德加·賴特曾發表這樣一封長信:
可以說,沒有喬治·羅梅羅,我就不會有今天這份事業。太多從欠喬治的電影裡汲取靈感的人,都欠他一份感激。我就是其中之一。
沒有喬治,至少我的職業生涯會有很大不同。和西蒙·佩吉一塊拍[屋事生非]那會兒,我們成了死黨,而且發現彼此都非常癡迷于羅梅羅的[活死人黎明]。
在我還沒長到可以看這些片子的年紀之前,通過各種恐怖、奇幻類雜志上的圖片、海報、文章等等,我已經對喬治的電影非常好奇了。
等我終于看到——在深夜的電視節目或者錄像帶上,從[活死人之夜]到[馬丁]、[活死人黎明]、[鬼作秀],我看了他所有的電影,變成了他忠誠的信徒。
拍完[屋事生非],我和佩吉都有這樣一個想法:我們要做一部發生在“羅梅羅宇宙”裡的電影,地點在北倫敦——對他的匹茲堡喪屍史詩緻敬!于是就有了[僵屍肖恩]。
拍完以後,我們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聯系喬治放給他看。對我們來說,他的意見是唯一的意見。
環球影業聯系了喬治,為正在佛羅裡達度假的他放映了我們的電影。我記得當時喬治是和他工作室裡的一位保安一起看的。
我猜想——那感覺大概像喬治正在銀幕前看一部自己的盜版電影吧!即便如此,他也從未向我們索取過一分利潤。
那天晚上,喬治打電話給我們。我永遠都記得,我站在伊斯靈頓的公寓裡,聽到他說:
“這部電影絕對會炸(An absolute blast)!”
後來,這句話被印到了[僵屍肖恩]的美版海報上。
我經常會想起那一刻,那一刻開始,我的生活被徹底改變了。
一年多以後,喬治邀請我們去多倫多,給他的新片[活死人之地]做客串。
在KNB FX工作室完成化妝後,我們去片廠,見到了喬治本人。
之前我們把“Foree Electric”做成了胸章寄給喬治,當我們見到他時,他就帶着那枚徽章(編者注:在視頻中,羅梅羅指着胸章說,“這是一種榮譽”)。
這個人真的太溫和了,太有趣了。
拍攝我們的鏡頭的那天,我還記得喬治說的其他事情。
在多倫多的咖啡廳裡,他問我和西蒙接下來打算做什麼,我們說我們正在拍一部警匪動作戲。
“哦?那不是恐怖片喽?”喬治回答,“你們出坑了啊。”
這是一個有力的證明,喬治對電影的熱愛甚至超過了對恐怖片的熱愛。他的電影之所以能引起巨大轟動,原因之一是它們背後蘊藏的幽默。
他的喪屍片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諷刺作品——一種極其生動的社會政治隐喻,甚至好過于多數嚴肅的戲劇作品。
當人們談起經典電影時,“類型”的概念經常被淡化掉。但我們絕不能否認他的影片在電影、電視、遊戲和文學領域所産生的影響。
我最後一次和他聯系,是2016年得知他留名好萊塢星光大道的時候。我發郵件祝賀他,問他什麼時候去留手印,我希望自己也能在場。
這是他的回信,一封溫和、幽默的,非常“羅梅羅”的回信:
“很高興收到你的來信,你是第一個注意到我被宣布留星好萊塢大道的人。等我弄到确切的時間地點後,一定第一時間告訴那些會為此事感到高興的人。
目前為止,大概隻有你和我的孩子們了。我知道,将來有一天,我的某個子孫可能會走在洛杉矶的Zambeezie街道上,好奇為什麼他爸爸的爸爸的名字會被刻在一團狗屎下面,然後被成千上萬的人踩過。
而當有人撥開這坨狗屎,看到上面的字時,就會問到:‘喬治·羅梅羅,這他媽是誰?’等到那時,隻有你和我的孩子們知道。
謝謝你知道,愛你的喬治。”
一如既往地,他對自己還是那麼苛刻。就像他的姓氏,“羅梅羅”,提起這個姓氏,其實已經超過了99%的編劇和導演所做的貢獻。
我期待有人都能看到那顆印着他名字的星星——因為,他已經是電影宇宙中一座閃亮的燈塔。
走好,摯愛的喬治。你的電影讓我有種感覺,你還會再回來的。
——埃德加·賴特
導演埃德加·賴特(左)
你看過哪部喬治·A·羅梅羅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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