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談,來源:唐詩宋詞古詩詞(ID:tsgsc8)
那個唐朝的少年,寥寥數筆寫下的夜景,真的好美。
袅袅沉水煙,烏啼夜闌景。
曲沼芙蓉波,腰圍白玉冷。
——《貴公子夜闌曲》
沉香在屋内缭繞,荷花于清波蕩漾,夜是殘的,玉是寒的。優美的詩歌之下,帶出些許苦澀與憂郁。甚至,還能品咂出一絲鬼魅的邪氣。
詩歌的作者名叫李賀。《新唐書》如此描摹其外貌:“為人纖瘦,通眉,長指爪,能疾書。”意思是說,長得纖細瘦弱,兩條眉毛連在一起,手指很長,能極快地書寫。
說得不客氣些,長相就和鬼一樣,實際上,因其奇崛瑰麗的詩風,後人的确稱呼李賀為“詩鬼”。
世間本沒有鬼,他是被逼成的鬼。
01
李賀命運不濟,但他的家世以及從小的生活,都還不錯。某種意義上,李賀是含着金鑰匙出生的。
他本身乃是唐朝宗室鄭王李亮後裔。實事求是地說,這層關系并不值得炫耀,李賀對此卻頗為重視,創作詩歌時,他常常以“諸王孫”自稱。
譬如,那首著名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之詩,在引言中,李賀如此寫道:
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李長吉即李賀)。
遇到幹谒之事,他亦不忘強調自己的身份:
欲雕小說幹天官,宗孫不調為誰憐?
明朝下元複西道,崆峒叙别長如天。
——《仁和裡雜叙皇甫湜》
“欲雕小說幹天官”之句,語出《莊子》,原句是:“飾小說以幹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意思為,粉飾淺陋的言辭,求取高美的聲譽;對于通達大道來說,相差未免太遠了。
《莊子》其意在諷刺,李賀的詩歌,則是作誠摯的懇求。畢竟,如其詩文所言,“宗孫不調為誰憐”,他堂堂的“宗孫”身份,卻慘遭“不調”(不被選中)的命運。
在物質層面上,幼年的李賀,最起碼父親在世時,生活應該頗為舒适,至少不會太次。
比如,他身邊還有奴仆、婢女,有李賀自作的詩歌為證:
竹裡缲絲挑網車,青蟬獨噪日光斜。
桃膠迎夏香琥珀,自課越傭能種瓜。
——《南園十三首》
“越傭”,即來自越地的傭人,而李賀是河南人。這也就意味着,他們家還是有點家底的。
李賀小時候也很有出息,七歲能辭章,名動京邑。
《唐才子書》中寫道,韓愈、皇甫湜看到他的詩作,首先是驚異,其次竟然是懷疑。
韓愈自認為“社交屬性”點滿,于是乎“大言不慚”說道:“若是古人,吾曹或不知;是今人,豈有不識之理。”如果是古人,我輩或許不知道;既然是當代人,哪裡有不認識之理?
當李賀梳着總角發,穿着荷葉衣(賀總角荷葉而出),從内室走出來時,韓愈兩人真真下巴都驚掉了。
“總角”,古代男女未成年時候,所梳的發型,束發為兩結,形狀如角,故曰“總角”;“荷衣”,荷花葉般的衣服,自從屈原寫出“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荷衣兮蕙帶,儵而來兮忽而逝”等句子後,“荷衣”成了隐士的标配。
這句“荷衣”,似乎交代了天才李賀,其後的命運。
兒童李賀從内室出來,并沒有羞怯,大大方方地作詩一首,《高軒過》:
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辔搖玲珑。
馬蹄隐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
雲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羅心胸,九精耿耿貫當中。
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
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
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讀完這首詩,韓愈驚訝到不止掉下巴,就好比被澆了一盆水,周身上下每根汗毛都麻木。
02
不單是韓愈兩人,後世很多文士,對這首詩皆推崇備至。
譬如,北宋詩僧道潛,他有如下之詩:
賀初為兒童,随父事迎将。
須臾命賦詩,英氣加激昂。
長安衆詞客,聲問争推揚。
風流垂異代,尚想古錦囊。
——宋代釋道潛《觀明發畫李賀高軒過圖》
然而,《高軒過》之詩中,其實也有很多疑點。
衆所周知,它是一首應酬詩,全詩共14句,每一句都在全方位、無死角誇耀兩位高士。唐末轶事小說集《唐摭言》,包括正史《新唐書》裡都說,創作這首詩歌時,李賀年僅7歲。
抛卻文筆不談,試問,一個七歲的孩子,真的能如此世故嗎?那也未免太可怕了吧。
《高軒過》之詩,前面照舊有一段引言:“韓員外愈、皇甫侍禦湜見過,因而命作。”
此一段引言,似乎為七歲孩童的傳奇故事,增添了一段注解。然而,疑點也就在這裡。
清代文人王琦,就曾指出,如果引言屬實,則李賀年已弱冠(20歲左右),否則,這行十五字的引言,可能是後人所增。
現代文人錢鐘聯則進一步考證,李賀七歲的時候,韓愈遠在汴州,皇甫湜年約二十歲,尚未考取進士,坦率地說,彼時的他們,離真正的“文章巨公”,還相差頗遠。
而且,錢鐘聯指出,那首《高軒過》中的“龐眉書客感秋蓬”一句,“龐眉”是作者的自雲,本意是眉毛有黑有白,形容老貌。一個七歲的孩子,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李賀當然有才,他也曾拜谒于韓愈。當然,是在其成年之後。
元和二年,李賀十八歲左右,此年韓愈正好四十歲——他也成為了貨真價實的“文章巨公”。
李賀攜帶自己的詩卷,前往拜谒韓愈。當時正值盛夏,韓愈昏昏欲睡,并不想見客,當他百無聊賴地翻開詩卷,“讀而奇之,乃束帶出見”。
韓愈讀的那首詩,今天依舊被世人所傳唱,即《雁門太守行》。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03
生而聰敏、勤學苦讀、得貴人扶持,李賀的“人生劇本”,其後的一步,似乎應該就是封侯拜相。恰如其詩文所言:請君暫上淩煙閣。
然而,情況恰恰相反。現實情況是,李賀越用功,他離所謂的成功,竟然越來越遠。
每天早上,别的王孫貴族還在夢鄉,李賀就騎上一匹瘦馬,帶着一個小書童,背着古錦做的背囊,離開家門,四處雲遊。
一路之上,李賀仔細觀察景物,把所思所想融彙進詩句,想到文辭優美的句子,就及時寫下來丢進背囊。晚上回家時,母親讓婢女掏出背囊,總能發現很多寫着詩句的紙條。
母親為兒子的身體操心,她生氣地說道:“這孩子非要嘔出心來不可啊!”
尤其是唐朝,善于寫詩,同樣能換來前程似錦。李賀在詩歌創作之路上,稱得上是嘔心瀝血。
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
鏡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
——《詠懷二首》
李賀之平生,也就活了二十多歲,年紀輕輕的,頭上卻出現一根根白頭發。
詩歌早已成為他的事業,在自己摯愛的事業上,這個詩中之鬼,着實做到了“不瘋魔,不成活”。
可笑的是,因為父親的原因,李賀所有的“瘋魔”,終究變成了無用功。
李賀的父親造反了嗎?當然沒有,其父親名叫“晉肅”,“晉”與“進”同音,因避諱,按照規定,兒子李賀此生不得舉進士。
這個荒唐的理由,讓李賀所有的努力,皆付諸東流。而且,理由雖然荒唐,卻有着不可撼動的力量,即便是“百代文宗”的韓愈,依舊改變不了現實。
李賀一首首筆落驚風雨的詩歌,變得越來越諷刺,詩作得再好,又有什麼用呢?
漸漸地,他的詩歌開始往晦澀難懂、過分雕飾的方向發展,李賀寫詩語調低沉,最好用鬼、泣、死等字眼。于是乎,“詩中之鬼”終于降臨人間。
據載,李賀去世時,年僅二十七歲,共寫下詩歌四編二百三十三首。讀罷這二百餘首詩,後世文人佩服地說道:“終唐之世,才最傑者稱兩王孫焉。(即李白、李賀)”
才氣稱雄又當如何,誰又能真正了解,那個郁郁寡歡、擊劍高歌的少年呢?
秋風吹地百草幹,華容碧影生晚寒。
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
衣如飛鹑馬如狗,臨歧擊劍生銅吼。
旗亭下馬解秋衣,請贳宜陽一壺酒。
——《開愁歌》
參考資料:
1, 辛文房:《唐才子書》
2, 宋德金:嘔心瀝血的青年詩人李賀
-作者-
老談,always talk,老是誇誇其談之人,除此外,别無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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