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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塔約莫得有五百年了吧。”一個人道。
“何止,自我蒼決山成立門戶以來,傳聞便有了這浮屠塔,裡頭關押了數不清的妖魔鬼怪,鎮壓在後山無人敢近前。”又一個人道。
有人不耐煩,“我管它這麼多,我隻想知道這塔是不是隻能進不能出。”
最後說話的這人,我叫她一聲大師姐。
青凝大師姐美麗聰穎,矯矯不群,是蒼決山衆多師兄弟姐妹中,最能給我師父臉上貼金的一個。
因此這一代弟子裡頭,大師姐最有威望,向來她說東,旁人是不敢往西的。
她說我不要臉,竟然勾引秦珩行那不恥之事,等同于是犯了門規。
秦珩就是我們的師父。
我想辯駁一句我是妖,不長你們的人臉,便無所謂要不要,但是她沒給我這個機會,找人纏封了我的嘴,将我綁了拖至蒼決後山禁地,扔在了浮屠塔門口。
她連同其他師姐師妹,以及來看熱鬧的師兄弟們躲得遠遠的,作壁上觀。
我伏在地上,昂頭看看面前聳立的舊塔,青白塔尖灰黑塔身,牆皮剝落搖搖欲傾,看上去十分不牢靠,不像是傳說中會吞噬妖魔鬼怪的模樣。
我再扭身往後看,我那一幹師兄弟姐妹們個個大義凜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進還是不進這個塔呢?我左右為難。
這時候青凝手持大寶劍捏個劍訣往地上狠狠一劃,“轟”一場大火将我和浮屠塔圍在了圈裡。
好的,這下我不為難了,他娘的,我怕火。
我别無選擇,但還想勉強掙紮一下,至少拖延到秦珩回來,指望他看在我跟他同塌而眠的份上,将我救一救。
豈料青凝看穿了我的心思,冷笑道:“你做下這等恬不知恥之事,還以為師父能想往常一樣青睐于你嗎?你毀了他的清譽,他盼着你死還來不及,又怎麼會來救你呢?癡人說夢!”
我吃了一驚,心說不至于,想不到秦珩竟恁的小氣,大不了下次讓他在上面好了,也不至于如此記我的仇。
火越燒越大,我已無路可走,便一狠心一咬牙,悶頭撞向了那朱漆斑駁的塔門。
2
“吱呀——”
塔門鎖也不曾鎖,開得想象不到的輕易,倒讓我差點閃了腰,幸好我沒腰。
我是一條金甲覆身,高壯威猛、威風秉秉、叱咤風雲,雲起龍骧的蟒,自然沒腰。
秦珩說不管做人還是作妖,都當腳踏實地,介紹自己時不必點綴那麼多形容詞,再說一個姑娘,哪有用高壯威猛來形容自己的。
我點頭,“都行吧,反正我也沒有腳,”又問他,“你怎知我是個母的?你看過了?”
我盤桓在他腳下,擡頭看着他,眼見他臉皮可疑地紅了,我覺得好玩,留個尾巴,變出半個人身直立起來,雪白手臂攀上他的腰腹到肩膀再到臉。
他的一顆心火熱滾燙,讓天生血冷的我些許感到不适。
秦珩整個人似要燒着,又短暫掙脫不得我,慌得拔劍要戮我。
他第一次要戮我,隻因為我感受了他的心跳。
我委委屈屈縮回去,吐了吐信子,“有什麼了不起。”
“是沒什麼了不起,隻不過是能管你不再胡作非為,從以往後隻能跟着我。”他道。
我為妖一千年,修成人形少說也有五百年,從來天大地大任我遨遊,高興了人也是随口吃得,自由自在慣了。此次不過餓極了,在蒼決山下吃了幾戶人家的牲畜,那幾戶人家呼天搶地,商量着要上山請仙長來拿妖,我也覺得微不足道,故而跑都懶怠跑。
以為不會有人來多管閑事,畢竟此次我又沒鬧出人命,那些名門修士個個自視清高淩傲雲頂,怎會為了區區窮苦百姓的幾隻家畜,踏了山腳的污泥。
我見多識廣,絲毫不慌,依舊盤在樹上盤算晌午這一頓,是吃東邊張三家的羊好還是李四家的鵝好。
張三這人好吃懶做,還打老婆,不如先吃李四家的鵝再來吃張三吧。
我想得甚美,忽然覺得頭頂一片綠蔭不大對勁,擡頭去看,便看見了秦珩。
他穿一身姑娘們在仙俠話本子裡頭喜聞樂見的雪白紗衣,青絲垂腰,踩在一柄流光溢彩的劍上,虛停在樹冠淩霜傲雪。
我出神與他對望了一會兒,倒不是因為他好看,畢竟我不是一般小姑娘,我是見慣人間風月的蟒,還不至于被他容顔迷住。
我純粹覺得他面熟,似乎是在哪裡見過。
趁着我出神的這點間隙,他出手如電,穩準拿住了我的七寸,他好卑鄙。
另外我必須說一句,區區幾隻家畜,竟勞動堂堂掌門親自前來查探究竟,他們蒼決山上下真的好閑啊。
從此我成了秦珩的蟒。
我的自由爛漫在他眼中成了食不果腹三餐不濟無家可歸,他認為我一個千年大妖淪落成這樣,着實可憐,一方面是防止我再擾亂民生,一方面出于對我的同情,他站在田壟上慈悲對我道:“從此以後你便拜我為師,跟着我上山吧。”
說罷,居高臨下向我遞出一隻手,微風浮動他青絲如遊,眼波流轉似清泓,白衣蒼雪,蓦地令人心折。
但我他娘的不是很需要啊,我無拘無束在人間,我很快樂。
我道:“你不叫我胡作非為,可我飯量很大,你今後要如何養我?”
他道好辦,央求村裡阿嬸購了一百隻小雞崽,并鄉親們所贈的大白菜青蘿蔔,通通叫我抱着。
他道:“你往後便養着這些雞,雞未長大你吃青菜豆腐,雞長大了你可以吃雞。”
我由衷敬佩他,“好樣的師父。”
我十分想問問他,讓一條蟒自産自銷,他是怎麼想的,他是不是腦子秀逗了?
但我看了看身上的捆妖索,忍了。
他對我這個伏低做小的态度非常滿意,他道:“為師教給你的第一條規矩,便是不準再罵娘。”
“你他娘的……行吧。”我道,捆妖索勒得我七寸生疼。
“另外,”秦珩再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很威風,叫紫電。”
他擰眉看着我,“這個名字太沖,且不好聽,”他看着我額間一點殷紅,“從今以後你就叫點绛。”
叫什麼我無所謂,不過就是個稱呼罷了,我在人間流連這麼多年,還沒人能把我一個名字從頭到尾喚上一生一世的。
關鍵是——“點绛”這個名字和“紫電”……它到底差别在哪裡了?!
3
妖與修士自是天理不容,所以我其實不太明白秦珩為何沒有直接戮了我扒皮熬湯,反倒收我為徒要教化我。
着實令人費解。
然而我五百年成人的生活經驗告訴我,但凡是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必想了,時間會告訴你答案,時間若是不肯告訴你答案,那就把時間熬過去。
是故秦珩叫我換成人類模樣再随他進門,我是依言照辦了的,原地轉個圈,一塊黑紗從頭包到腳。
秦珩倚着山門,欲言又止看着我。
我納悶,“怎麼了?”
恰巧他一個小弟子從山上下來,見了秦珩行了禮,再好奇打量我,聲音洪亮地問:“師父,你怎麼把山下的劉寡婦帶上來了?可是有什麼事嗎?”
我:“……”
秦珩扯了扯嘴角,“胡說,這是為師替你們新收的師妹。”
豈料那小弟子看見他笑,比見了他山下會寡婦還稀罕,驚悚道:“師師師師父,你你你……竟然會笑?”
我:“……”
這蒼決山都是些什麼人啊。
我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就開始想着如何跑了。
心念一動,身體先行,我邁腿往前一沖,撞上一堵硬實的牆。
這一撞,我徹底清醒,反應過來自己這是進了浮屠塔,方才與秦珩的初見,不過是回憶。
周圍混沌一片,視線所及之處,都是灰蒙蒙的,甚至連剛才撞頭的牆都不見了,我竟看不見這塔的第一層有多大,回過頭,進來的門也找不到了。
我擡手在眼前,不過伸手的距離,卻看不清自己的五指,心下不由駭然。
關于浮屠塔的傳聞,我所知也不過一二,曉得這塔有七層,分别代表人的七情,乃是一件厲害的法器。
照此看來第一層是“喜”之情,是契合萬種綢缪,喜相知相逢。
這樣想着,眼前緩緩降下一級階梯。
出去的門路是沒有了,隻剩這一條可走,我别無選擇,伸腿踩了上去,來到第二層。
4
第二層,我在心裡将秦珩罵了一百遍,怎麼還不來救我,莫非當真是惱了我。
既然惱我,當初又何必揚言要養我?這裡不禁想奉勸各位一句,領養要謹慎,養了就得負責。
我當秦珩養我如同凡人養個什麼寵物,新鮮兩天就夠了,畢竟凡人最缺乏的就是從一而終,另外他是掌門,應該沒空管我。
但我沒想到他是個挂名掌門,往蒼決山雲從峰上一躲,将事務一應交給手下得力弟子,諸事不理。
單隻理我。
理我包括:監督我吃飯,監督我起床,監督我修煉,監督我洗澡。
我掙紮着要跑,他一手拿我七寸,一手拎我的尾巴,數日下來得心應手。
我恨得牙癢癢,“秦珩,我們蟒真不用天天洗澡!”
他不聽,将我囫囵扔進了半人高的澡盆,娘的還是熱水澡。
“嘩啦——”
我照舊化出上半身,虛弱浮出個頭擱在澡盆沿上,“秦珩你不是人。”
我好好一個蟒,他竟然要求我做人,強蟒所難。
他仍舊居高臨下看着我,嘴角噙着笑,一把将我摁回去,“不洗幹淨了就休想上我的床。”
這話有歧義,我争辯道:“我何時想上你的床了,分明是……”
他譏笑道:“分明是我的床自動貼上你盤的房梁,将你勾引下來的?”
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厮腹黑,全然不像表面上那麼仙風道骨,不由道:“呸,勾引我的明明是你,别怨床。”
因我五百年前受過傷,為了不浪費修為,化形的時候不多,所以秦珩沒費什麼心思給我另備一間房,我樂得在他卧房房梁上尋一塊安穩地盤,夠睡就成。
起先沒什麼不對,直到那日我起夜,看見他一副安然睡顔卧于床上,被子掉出了床外。
堂堂一仙長,睡覺還蹬被子。
我本着樂于助人的友好品格,盯着他欣賞了一會兒,遊移下去用尾巴勾起被子重新給他蓋回去,說時遲那時快,他翻一個身,重重将我壓在身下,伸手抱住了。
我:“……”
他身上體溫源源不斷渡到我身上,對我一個冷血動物來說的确是有些過于灼熱了,但不知為何,莫名令我心安,又不知為何,我就這麼在他懷裡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我覺得睡他的床比睡冰冷的房梁要好多了,一旦嘗到了一點甜頭,便一發不可收拾,人如此,妖也是如此。
從此秦珩的床便有了我的一席之地。
秦珩道:“睡床可以,澡要洗。”
我龇牙咧嘴洗完了澡,化個人形出來方便收拾盥洗用具,猛一擡頭看見青凝提着食盒花枝招展地禦劍而來。
我喚一聲大師姐,她不知聽沒聽到,蔑視我一眼,徑直奔了秦珩去,“師父,弟子今日做了新式點心。”
傍晚将夜,孤男寡女,若是隻為來送個點心,蟒都不信。
秦珩對她異常冷淡,正是其他弟子口中傳言的那般不苟言笑,象征性誇了青凝兩句,便要我送客,原本想連食盒一起送走的,最後秦珩看看我,留下了食盒。
我送青凝到門外,看她端麗的一副面容,杏眼微吊,于淩亂的山風中審視我,“你究竟何德何能,竟能随侍師父身側。”
這話說得,仿佛伺候秦珩很是光榮似的。
我也想知道秦珩為何單隻跟我過不去,難道因為我是妖抗造?
我想了想,對她道:“可能因為我省事,不怎麼占地方吧,像師姐你這樣的就不行,太大,還得另給你清掃一間房,配幾個丫鬟,那到時候究竟不知是你伺候師父,還是師父伺候你。”
她以為我是拐彎抹角嘲笑她嬌氣,登時氣歪了嘴,“你别以為你……等等,你跟師父他睡一間房?”
我搖頭,嚴謹指正她,“不不不,是睡一個床。”
青凝瞪眼看我,詫異,羞憤,惱怒。
我再接再厲,“師姐你别上火啊,大家都是好姐妹,機會平等,你行你上?”
我成功把她氣走了,并從身上捉下噬心蠱一隻。
小樣,最看不得這種背後使陰招的,小小年紀不學好。我若是當真是個凡人小姑娘,此刻怕是已經中蠱命喪懸崖了,等秦珩發現,屍首都涼了,還能給她說成是失足跌落懸崖,到時候蠱一召回,丁點痕迹都沒有。
小小姑娘隻為一點猜忌與嫉妒便這般陰毒,害起同門來眼都不眨,可見秦珩這個師父當得委實不像樣。
秦珩聽完我的批評也不反駁,将青凝那個精緻的食盒塞給我,“我不愛吃甜的,歸你了。”
隔着食盒我都能聞到撲鼻的香氣,所以說青凝是在秦珩身上花了心思的,那一百隻小雞崽子還在茁壯成長,我隻能天天跟着秦珩青菜豆腐,餓得前心貼後背,故而将點心吃得狼吞虎咽。
狼吞虎咽之餘還不忘瞧個八卦熱鬧,“喂,你當真不知青凝喜歡你啊?”
這個問題明顯超出了秦珩的理解範疇,他愣了好一會兒,搖頭。
我鄙夷,“你這木頭一樣的一個人,還當人家的師父呢,你今年幾歲,自己的情窦開了麼?”
秦珩反問,“你覺得呢?”
我看着他年輕的一副面孔,不好下判斷,“凡人修士若是脫離長生大限,活到五百歲便是頂了天,再下去肉身何以留得住,非得皮開肉綻分崩離析不可,你……一百歲有麼?”
秦珩輕笑一聲,神情十分不以為意,又似有無奈萬千,我頭一回看不懂他,一瞬間有些恍惚,覺得他眼角帶着曆經久遠歲月和無盡苦難的滄桑。
我遲疑了。
他卻逼近一步,仗着身高優勢生壓我一頭,“我确然于情事上一竅不通,不然你來教教我?”
我相當看不慣他這個強勢的姿态,突然長高硬要壓過他,“我懂是懂,但我不大喜歡姐弟戀。”
我腿化成尾巴,蜿蜒勾上他後腰,一收,迫使他離我更近,手指一挑他下巴,吻過他潤澤的薄唇,挑眉道:“看在你特意給我留點心的份上,我倒是可以破例指點你一二,不過先說好,我要當上面那一個。”
話音剛落,我被他的捆妖索捆得結結實實,團成個團子扔在床腳,瑟縮一夜。
他則頂着一張紅透的薄面皮飛走了,頗有些慌不擇路。
真真是純情,我想無所謂一嘲笑,卻發現自己心跳得厲害,不由怔愣半晌。
……
又一階台階在我眼前落下,看來第二層是為“怒”之情,是風情銷魂見春羞,羞惱之怒。
5
我承認我對秦珩動了心。
試想一個風度翩翩無雙君子,品行高不高潔倒在其次,主要是長得好看,日夜與他相處,我又不是鐵石心腸,動心也算正常。
但我又活得清醒明白,再知道不過情易散花易逝的道理,五百年以來,秦珩不是我動心的第一個,亦不會是最後一個。
何況我是蟒,生性涼薄,不信人間有長久。
而且我看得出來其實秦珩也有些喜歡我。
是故我決定與他坐下來談談。
那夜月光皎潔,穹頂星子錯落,良辰美景,山風溫柔,我捏一把小米,邊喂雞邊開了話頭,“你每月月中都要出去一趟,回來時候臉色都不大好看,可是有什麼難事嗎?”
秦珩他負手而立背對我,沐浴銀輝,衣袂随風飛散,天人之姿,跟腳下遍地撒歡的半大小雞形成一副和諧的人與自然之景。
他聞言扭頭,不知是月光照的還是我的錯覺,臉色有些蒼白,半個側臉對着我,勾唇一笑,微微苦澀,“你這是在關心我?”
“……”
那倒也不是,我隻是不知道怎麼開口。
既然給他識破我也不再客氣,開門見山,給他說了說我豐富的情史,以此教育他不過是我漫長妖生中的滄海一粟,别愛我,沒結果。
我道七十年前有一書生,說是喜歡我,非我不娶,愛我愛到海枯石爛天崩地裂,我一個感動亮了亮原形給他看,從此他就永遠地消失在了我的生命裡。
一百二十年前倒是有個賣藥商人不怕我,對我窮追不舍,極盡所有讨我歡心,騙我到手以後我才知道他是要拿我泡酒。
再有二百年前一皇帝打獵路過我栖身的草窩,将我帶了回去,我差點就要走上禍國殃民的妖妃之路了,為此激動好幾天,後來皇帝被一個比我好看的狐狸精勾走了。
……
我直直細數至三百年前,說得口幹舌燥直吐信子。
秦珩他靜靜地聽,然後問:“還有呢?”
“什麼還有?”
“再往前呢?”
“再往前我就記不清了,”我擺擺手,實在不行了,我要喝水,“我這人腦子有限,不愛記從前的事情,還有點臉盲,能記住這麼些個人已經是極限了,這還算印象深刻的,其他人不緊要的真記不住了。”
他卻不肯放我走,一把握住我手腕,“你再想想,萬一想得起來呢?”他目光灼灼看着我,“更遠之前,你喜歡的第一個人,對你來說真的無關緊要嗎?”
“你說初戀?”我撓撓頭,不願意談,“我記不得了,太久遠,時候不早洗洗睡吧。”
我走得狼狽,可以說是非常生氣——秦珩這人忒壞,即便聽故事上頭,也不該專門挑着人的軟肋戳。
我任性造作五百年,隐玉是我唯一不願提及的人。
他是我心上雨,眉間月,戒不掉的酒消不去的愁。
可恨我竟記不起他的樣子,隻記得他袖間的暖香,隔着五百年的光陰,依然能将我傷得體無完膚。
第三層浮屠塔走完,“思”之情,是浮生如過隙,坐地起相思。
6
五百年前我還在西子湖畔捉青蛙,眼見着我鄰居小白報恩一個凡人,被鎮進了雷峰塔。
我笑她笨,你看我就很矯健,從來不讓自己有危險,說完當天我便被金山寺捉妖的和尚追殺,就是現世報都沒有這麼快的。
我往人堆裡紮,迎面一人低頭走來,也不看路,我與他撞上,二話不說變成一條小長蟲,鑽進了他的袖子。
我想得好好的,這人若是把我賣出去,我就趁勢咬他一口,死也拉個墊背的,橫豎不虧。
隐玉他沒有。
我穩妥纏在他手臂,聽見了他脈搏躍動的聲音,我知道人的脈搏是連着心跳的。
他明明慌得厲害,卻極力保下了我。
我聽見那和尚搖頭歎息,“施主癡妄,須知人妖殊途,天地有桎梏,一轉一念一生死,一步一浮屠。”
念一聲佛号,杳然遠去。
你說這不是有病是什麼。
那法師威望高過法海,隐玉當衆違拗他,遭到了他爹好一頓打。
從此我與隐玉成了生死之交。
夜晚偷溜回去看他,見他伏在床上情景凄涼,無人照顧他養傷,原來他自小沒有娘,又是庶出的孩子,主母惡毒,兄弟姐妹也不友善。
隐玉活得好生憋屈。
我伏在他房梁上冷眼看了半個月,一日又見他跑回來瑟縮成一團掉眼淚,不禁火大,一躍而下,照顧他眼睛幻了個人身,“你窩囊得蟒都看不下去了啊喂。”
隐玉擡頭,驚詫一下,臉皮略染了些绯紅之色,“你、你原來能變成人啊。”
我低頭瞅瞅身上淺風仙粉色衣裙,慚愧,在成為村頭寡婦之前,我也是愛過美的,也試圖浪過。
我那時活了五百年,宅鬥故事沒聽過一千也有八百,當即做了隐玉背後的的女人,稍稍替他謀劃了一下,四年間,隐玉由一個形同于無的孩子成了家主。
四年間,他從十八歲長到二十二歲,風華正茂,姿容出類拔萃。
我與他漸生情愫,那是我第一次喜歡一個人,我用盡了全力。
我知道人妖殊途,我知道他會老會死會轉世忘記我,妖生漫長,我願用往後千年的相思換這一百年心動,奈何那倒黴和尚沒給我機會。
我重傷不治,臨死前讓隐玉替我買了具最好的棺材,蓋上鑲金嵌銀那一種。
其實我于生死這件事上,看得也相當單薄,隻是覺得對不起隐玉,他若是喜歡了個平凡姑娘,說不定此時已經成親生子,過着富足幸福的平凡一生。
他不該攤上我,我兩腿一瞪啥也不知道了,他還有餘生幾十年,性格又那麼溫和,往後要怎麼過呢?
于是我遺憾地道:“其實你陽氣還挺好吸的,本想養肥了再狠狠吸,誰知道被那臭和尚打斷了……這個理由編得不成熟嗎?”
隐玉落着淚,點頭。
我長長地一歎,隻覺維持人形都有些困難了,“那你好生記着我吧,其實我們蟒自愈能力極強,你将我埋了,我在土裡安穩睡一覺,醒來又是一條好蟒,短則幾年,長則幾十年,我知道你願意等,隻是到那時候我出來還是靓女一個,你卻已經是個老頭子了,我不喜歡老頭。”
他道:“那我也等。”
“……”就這一句氣得我棺材闆子差點沒壓住,可見愛得太深也是個麻煩,怎麼他就這般頑執呢,我氣得遺言都不想說了。
兩眼一抹黑,不知人生幾何。
我當時之所以說我會活過來,乃是因為想給隐玉留個想念,騙一騙他,怕他想不開尋了短見,我聽說自盡而死的魂魄是要下地獄的。
但是沒想到我真有醒來的一天,也算個錯打錯着。
那日我在蒼決山下破土而出,自己都震驚了,震驚完了出來一打聽,掐指一算,我竟然睡了五百年。
其實我也騙了秦珩,哪有什麼書生藥商皇帝,都是我從前聽來的書,我睡了五百年,剛想出來打個牙祭,便遇上秦珩給他捉上了山。
我這樣說,是想讓秦珩不要喜歡我。
我既喜歡了隐玉,便不會再喜歡上别的人。
動心也不行。
一想起這些就好煩,我忽然怒了,蟒也是有脾氣的,娘的這塔委實太纏磨人,勾起的件件都是心底事,還沒個頭了怎麼。
延伸下來的階梯我隻當看不見,化出百丈原身迎頭直上,我倒要看看這破塔它究竟有沒有頂。
7
第四層,五層,六層。
七層。
我一腳踩在了血漿裡,被眼前的景象惡心得說不出話來。
屍骨成山,殘骸遍地,山巅之處,一個巨大黑色漩渦湧動,我道人都說這浮屠塔中妖魔成災,為何我一路走來一個也未曾見過,原來他們都被吸聚到這裡來了。
漩渦中間背對我站着一個……怪物。
我隻能看見他一襲鮮紅血衣随風鼓動,衣擺開滿阿鼻地獄不祥之花曼珠沙華,逶迤鋪在屍山上。
銀白頭發狂舞,末梢沾染了血迹,又落回到腰際,我見他伸開胳膊,從寬大的袖口露出兩隻手骨,一絲血肉也無。
他朝着半空做了個“吸”的動作,漩渦便卷着驚叫到扭曲變形的妖魔鬼怪,悉數入了他的腹中。
黑壓壓的濃霧霎時充斥進他的身體,又滿溢出來,他在這黑霧中極其痛苦地彎下腰去,翻滾,呻吟,痛不欲生。
我下意識想逃,卻無論如何邁不動步子。
不知過了多久,他不動了,随後慢慢撐着一根不知是誰的腿骨站了起來。
露出袖外的手骨漸漸生了青筋,皮肉,光潔如白玉。
這時候隐藏在他對面黑暗中的淺白身影飄了出來,玩味看了那怪物一陣,問道:“夠了嗎?”
怪物疲憊搖搖頭。
淺白身影便抛過來一個人,血肉模糊不知死活。我認得,是張三。
怪物隻是看了一眼腳下張三,冷冰冰地道:“還是不夠,我要更多。”
說話間他暴露在外的皮肉翻開愈合了數次,對面的人同情又可憐地看着他,語氣堪稱刻薄,“當初給你這個塔,沒想到你能撐上五百年,遠遠超過了凡人的極限,倒讓我有些刮目相看了,但是如今我也幫不了你了,你這副凡人之軀,早該破敗了。”
那人叫了他的名字。
那人道:“算了吧,隐玉。”
怪物仍舊搖頭,“不行,她上次問我每月月中都要出去一趟,是不是有什麼難事,已然開始懷疑我,我等了她五百年,好不容易等到了她,不能在此時再讓她失去我。”
我忽然想到,今日是十五。
秦珩,珩,隐玉,其實我早該想到的。
我睡了五百年,蒼決山便是我當初的埋骨之地,原來他說的等我,不是安慰之言。
他真的認認真真等了我五百年,為了我随口胡謅下的一句謊言。
她重傷将死,騙心上人睡一覺能痊愈,他果真等她百年未娶。
天地有桎梏,一轉一念一生死,一步一浮屠……我爬上來的每一層,看見的回憶不是我的,而是他的。
秦珩,或者說是隐玉,他将自己禁锢在浮屠塔中,一層層剝落下自己的喜怒憂思,忍受生死反複之苦,皮肉分離,白骨生秋,然後留一個幹幹淨淨的蒼決山掌門來陪我,赴當年許我的一諾,不肯負我。
而我卻自诩看透人間冷暖,以為他能記上我一世都算他深情,如今早已不知往生了幾個輪回,在紅塵哪個犄角旮旯做着誰的夫君和阿爹。
我甚至刻意遺忘了他的模樣,破罐子破摔,再不信人間有白頭。
我走近一步,再一步。
聽隐玉低聲問那人,“你當年為何要幫我?”
那人怔了一怔,道:“覺得有趣,當年看你在雨中,拖着棺材埋一條蟒,渾然無視周圍路人指指點點,頗和我意,我又剛得了這個塔,想看看一個凡人能有多大的決心和毅力,能夠吞噬這中的能量。假以時日,若是煉化了你,也是一枚得力武器。另外……”
他頓了頓,“你也姓秦,穿起一身素衣來,和他有點像。”
“和誰?”
“你不必知道,”那人道,“為今之計,你若不想魂飛魄散成一堆沒用的骨頭,唯有棄了這一副皮囊,随我成魔這一條路。是死是活,你自己看着辦。”
隐玉苦笑道:“她不會願意看見我堕落成魔的。”
我忍不住接口:“是不怎麼願意。”
隐玉回頭,隔着無盡的血霧與屍塊骷髅,與我相望。
他臉色如紙,唯有眼尾染了一層薄紅,面容妖異。
他淡淡對我道:“對不起,我盡力了。”
我飛過去,伸手抱了抱他,他的身體如今比我還要涼,我道:“看你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比個老頭還醜,我不喜歡你了。”
我道:“你信不信我盤你啊。”
隐玉在我耳邊低低笑出聲來,他道:“别再亂改名字了,你一直叫點绛吧,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叫點绛,我将這個名字,刻在心裡記了五百年。”
我道好,伸手撫上他後頸,扶着他倒在我懷裡。
然後我轉身,一口吞了張三,平靜看着對面挑眉的淺白人影。
“做個交易吧,”我道,“我有千年修為,折五百年予我夫君,還剩五百年,怎麼也比個凡人強,你放了我夫君,洗去他的記憶,保他平安,我來做你的武器。”
對面那人點點頭,“聽起來很劃算,那我送你去個地方,你幫我殺個人,那個人的名字叫秦艽。”
8
金九看得出來秦艽不高興。
白雪故穿庭樹作飛花,秦艽擁着暖手爐坐在梅樹下一動不動,看似在賞雪,實則虛白指尖捏着爐身,使得爐身都微微變形。
金九想象了一下那手指捏上自己脖子的滋味,覺得自己得跑。
當然秦艽每天都不高興,往常不高興是天性使然,今日不高興明顯是因為細辛。
他前面擺着一張紙,連個鎮紙都不曾壓,冷風吹得秦艽衣袖發絲紛飛拂亂,紙卻絲毫未動,正是紙妖白芷留下來的那一張。
秦艽在紙上試了十數次細辛的過往,十數次看見一隻灰撲撲的蛾子咬破厚重的繭,拖着濕哒哒的翅膀掉出來,在無人顧及的荒野之地栽栽棱棱學會了飛,機緣巧合之下吸食了一頓飽受日月精華的花兒蜜,走狗屎運般得了一點道行,得以成了精。
之後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因為長得不好看飽受正統蝶妖欺負,被一隻老蝶妖收養長大。
一清二白的身世。
秦艽歎了一聲:“難道是錯了?她其實跟我半點關系都沒有。”
這一聲歎,成功将快要踏出門口的金九拉了回來,畢竟秦艽發飙常有,自哀自歎卻不常有。
金九問:“什麼錯了?”
“沒什麼,”秦艽将紙對半折了,“我看走了眼。”
說話間敞開的大門口出現一個熟悉的淡藍身影,細辛挎着竹籃,興高采烈,“秦……”
大門狠狠一合,無情将她拍在門外。
細辛:“……”
門裡的金九也被秦艽這一操作整得沒頭沒腦,吊着兩隻蹼趾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他猜度着秦艽的臉色,小心試問:“細辛姑娘有什麼問題嗎?”
秦艽怒道:“她不是我的小美!”
“……”金九知道秦艽從前有隻蝴蝶,他還私自給人家取了個名字叫小美,且不論秦艽在起名字上的品味,主要是——
金九吃驚地問:“啊?不是嗎?那、那公子你不白喜歡她了嗎?”
秦艽蹙眉不語,有個别問題他也沒想明白,若細辛不是他要找的人,那她身上有他熟悉的氣味又該怎麼解釋,還有他喜歡她,本來是因為覺得她是小美,若她不是,那麼他還該喜歡她嗎?
啊,煩!
等等,不對,秦艽反應過來,暴躁對金九,“我什麼時候說我喜歡她了!”
金九:“……”你是老大你怎麼說都對。
金九剛想再勸解兩句,忽然萬妖城上空閃現熟悉的雷鳴。
秦艽無言起身,極不情願地開門出去,未料細辛還沒走。
氣氛有一點點的尴尬。
細辛:“那個,我方才聽到你親口承認說喜歡我?”
秦艽:“……”
他往外一指,“你走,以後萬妖城不歡迎你!”
細辛:“你本來也沒歡迎過我啊。”
秦艽:“……”
子不走他走。
“那算我喜歡你行不行?”細辛在他身後道。
秦艽步子一頓,片刻之後他冷冷道:“不行。”
“哦,好的吧,”細辛點點頭,“我就這麼問問,你若是說行,我就好好跟你處,若是不行,那就算了,我不糾纏你,我再換個人喜歡呗。”
她雖然有點失落,但也不至于到傷心的地步,感情這回事講究個你情我願,兩情相悅自然是好,湊不成一對兒,就繼續好好過日子,該幹啥幹啥。
她走得從容又利落。
秦艽杵在原地,目送她背影,心裡凝成一個疙瘩,難受死了。
眼看電閃雷鳴壓近,他隻得先将眼前的事處理了,一攏狐裘趕過去。
憑空落下一座舊塔,秦艽還沒等查看明白,塔門突然洞開,從裡頭直降出一金鱗巨蟒,橫空張開血盆大口,朝着秦艽兇猛而來,意圖一口吞掉他腦袋。
秦艽冷哼了一聲,“不自量力。”
他站在原地動也未動,手中凝聚一團白光,推出去,巨蟒連哼一聲都來不及,頃刻軟綿綿落地,卷成一團,虛化成一個窈窕女子。
她額間點绛,眸子是一雙豎瞳,乍一看有些駭人,又有些可憐,幽幽看着秦艽,頗有引頸就戮任殺任剮的凄離美。
秦艽道:“為何殺我?”
委頓在地的蟒妖猶豫一下,道:“說了你便能饒我不死嗎?”
“不一定。”
點绛:“……”
半晌過後秦艽呵呵一聲,從嘴中吐出兩個字:“蚩尤。”
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看着點绛,“你上他當了,他最喜歡将人玩弄于鼓掌,再看着人前去送死,不過算了,你走運,趕上我今日開始積德,饒你一條小命,自去城中找一隻金蟾蜍安頓吧。”
蟒妖吐納一口氣,雖然不知道他為何今日才開始積德,也不知他哪來的底氣,送施舍也送得這般盛氣淩人,但總歸覺得僥幸。
眼見他對那浮屠塔産生了興趣,慢吞吞要去推那扇塔門,不由道:“公子且慢,這塔危險,進不得。”
因她這一聲好意勸阻,秦艽重新轉回身來看着她,盯了她好大一會兒,問道:“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蟒妖誠惶誠恐,感覺自己在做夢,那叫做蚩尤的人不是說萬妖城是個比浮屠塔險惡百倍的所在嗎,如今瞧着怎麼不大像。
她試探着,問道:“我有生之年想再見隐玉一面,可以嗎?”
又怕要求提的過分秦艽不同意,急急說道:“我曉得自己修為凋零,不強求以人身去見他,什麼都可以,化成一塊石頭,一棵樹,隻要能再見他一面,我怎樣都成。”
9
蒼決山上的日出是很美的,尤其從雲從峰望出去。
雲海翻騰,絢麗斑斓的朝霞漫天,人都說這山上有仙人,最喜歡匡扶正義,庇佑一方黎民。
有緣者甚至親眼見過,那白衣仙長禦劍而來,微微側目,自是雅人深緻天下無雙。
隻是那雙眼睛,太過幹淨,無欲無情。
有人傳言說這位仙長可能從來都沒有笑過,衆說紛纭中隻有他一個小弟子小聲辯論道:“誰說的,我就看見師父笑過。”
為什麼笑,他卻是忘了,有時候見師父孤單隻影地走,總感覺他身旁空落落,原本應該有個人的。
而且這位仙長還有個不為人知的小癖好——隐居之處居然養着一群雞,隻隻英姿勃發皮毛油亮,可見喂養之人有心。
後來過了很多很多年,雞們壽終正寝,被埋在了樹底下,大師姐不知為何被師父趕出了山門,再後來弟子們出師的出師,去世的去世,仙長不再收徒,隻有這小弟子修為精進,始終陪着師父。
再後來,師父也現了老态,須發漸白,很少出門了。
最多在後山遛遛彎。
一日,小弟子見師父從後山撿回一條小巴蛇,通身金黃,唯獨尾稍有一點殷紅。
老人親手替它搭了個窩,就在自己房中床腳,慈愛觀摩它半日,點了點它額頭,老人輕聲道:“你叫點绛,可好?”(原标題:《萬妖城:浮屠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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