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高麗商人,出生在至順元年的義州,當時的大王是忠肅王。也是多年之才知道,我們這一家子,看起來像是商人,但實際上卻是星山君府上的家奴。至少從爺爺那輩起,也就是高麗降元之後不久,家裡便開始替主子做生意,把高麗的特産,比如青瓷、人參、虎豹皮、紙······以及最重要的商品馬匹和苎麻布匹——拉到大元國販賣。這種苎麻布匹結實耐用,容易清洗,所以常常被中原人大量購買,并稱之為“毛施布”。一般都是用馬馱着毛施布,一路趕到拉到北京去貨賣。我從小就聽家裡人說過,燕京比王京,也就是開京或松嶽,大十倍不止,而且城裡大部分的屋子都和我家差不多,全是瓦房,不像王京城内,大部分屋子都是草房。
托着祖宗父輩的福蔭,我自小也是每日恁般的快活,到了七歲,便上學讀書,學的是《朱子小學》、《論語》、《孟子》。那學堂裡一半是漢兒小厮每,一半和我一樣,是高麗小厮每。那漢兒小厮十分的“頑劣”,好說好動,比高麗小厮頑皮的多。我那個學長,是個勢利的“喬男女”,同是逃學跷課,每天早上被他報給先生的總是王留、沙三他們幾個窮漢家的孩兒。幸好先生性兒溫克,好生耐煩的教化着我們,因此大家也不怕什麼。
自從高麗降元之後,往中原的客商就大多走旱路。從義州出發,帶着十幾匹馬的商隊,差不多十五日到了大元國的東京遼陽城。這座大城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市場上不僅有達達、漢兒,也有高鼻深目的回回人和塌鼻梁的蠻子。不要說燕京的繁華,即使是遼陽城,也比開京要大得多,熱鬧得多······而且,和高麗不一樣,大元國的商人們不僅僅和官人做生意,對農夫、工匠這些人也都當祖宗般的招呼,好像一文錢的買賣都看在眼裡。在這裡我第一次吃到了以前在高麗從來沒有吃過的一道菜:炒肉。
高麗開京的王宮,滿月台遺址。
高麗王朝五百年江山的終結之地,善竹橋。
等離開遼陽時我們的商隊往往比之前要多上很多人,因為路上實在是不太平,落單的課上往往會被盜賊盯上——比如,有一年六月裡,有一個客商落單,他随身隻帶着一卷紙,正當他馬不停蹄的趕路,準備攆上夥伴們時,一個強盜發現了他,看他腰間鼓鼓囊囊,一位裡面都是錢财,于是就遠遠的跟着。因為天氣酷熱難耐,着客商趕了一段路之後便坐在路邊的樹底下歇涼,也許是太累了,他不久便打起了呼噜。那強盜一見機會難得,于是就拿起塊大石頭把這個客商砸了個腦漿迸裂。之後打開包裹一看,竟然是一卷紙。于是便自歎晦氣,揚長而去。就那裡拿起一塊大石頭,把那人頭上打了一下,打出腦漿來死了。那賊将那人的纏帶解下來看時,卻是紙,就那裡撇下走了。衙門裡的吏人急着破案,于是便住着的幾個農夫抓來一通拷打,之後準備定罪。誰承想,佛天慈悲,别處又有一個客商,将兩個荊籠子裡盛着些大棗用驢馱着,也被之前的那個強盜盯住,于是強盜便帶着弓箭騎馬跟着。到個酸棗林兒無人處,強盜便沖着那客商的脊背上射了一箭,客商應聲而倒。那強盜隻當是客商死了,于是就搶了驢子溜之大吉。誰想着客商隻不過是昏了過去之後又被前來巡警的巡檢司官差們救了,于是這客商便報案了。巡檢司帶着弓兵,騎着馬一直追了二十多裡才發現強盜。捉拿期間,強盜拒捕,射中了一個弓兵之後逃走。巡檢司一路追蹤并且從當地的村子裡征發了一百個壯漢,帶着弓箭器械,将圍在一個山峪活捉回來。在過堂、挨罵、打闆子之後,強盜供出了包括之前殺害落單客商在内的所有罪行······這才救了之間蒙冤入獄的幾個百姓。
之後一路上饑餐渴飲,遇到好店,就有豬肉、羊肉、燒餅、米飯——四人一桌的飯量隻要炒三十個錢的羊肉、打二十個錢的燒餅、二十個錢的酒便足夠了;但遇着差一些的店,便隻能以鹽瓜和淡飯充饑——就是鹹菜和基本不要求廚藝的幹糧。有一年,恰逢旱澇不收,我花了一百個錢店主家才粜了我一鬥米,而帶來的馬匹也常常吃不上以黑豆為主的飼料,隻能以稻草充饑。在經過遷民鎮(後來中原人把這裡叫做山海關)時我們按規矩要繳納關稅。貨物有粗細之分,抽取的稅率也不一樣,有的是十五取一、有的是十取一、也有的是三十取一。過了遷民鎮,在經過夏店、三河、通州,之後向西望去,之見暮色中一座大城靜靜的卧在幾點星空之下,猶如色目人傳手中的吞天巨獸——利維坦。
最常見的高麗商品,苎布貼裡。
到了北京,我便帶着伴當和頭口、貨物一起投到順城門的官店落腳,次日黃昏便帶着家主公的禮物悄悄去拜見王子——江陵大君。江陵大君是忠肅王的兒子、昏君忠惠王的弟弟、當今大王的叔叔。大君十一歲那年入朝為質,充當大元皇帝的怯薛,頗受同為高麗人的皇後奇氏所寵,不久前還迎娶了魏王之女寶塔失裡為妻。仰仗着皇後的勢力,奇氏一門在高麗威風八面,兄長奇轍官拜征東行省參知政事,封德城府院君,其他的族人也是雞犬升天。此時“連姻掖庭,假威大朝”自然是不在話下,“屈辱宰相, 陵犯國主”也是常有的事。如今高麗境内的附元輩都把奇家當成大王。自古狡兔三窟,我家主人(現任星山君是李仁複)不想在奇家單方面下注,所以就有了派我給江陵大君獻上厚禮的舉動。
在北京,有時候我會産生一種錯覺,感到這個城市不僅大的無邊無際,而且好像将中原、江南、波斯、天竺——環有哪些隻有到了這兒才能見到的異邦異族都拼到一起,自然也包括着高麗。自從奇皇後得志以來,皇宮之中“宮中給事使令,大半為高麗女,故四方衣冠靴帽大抵皆依高麗矣”。不僅這裡的人在服飾打扮上與開京差不多,甚至走在大街上我還能夠經常聽到幾句高麗語,青樓樂戶的女人,,甚至還會唱幾首經典的高麗歌曲······
“于女兒未始會穿針,,将去高麗學語音。教得新藩鹧鸪曲,一聲準拟值千金”。
到了江陵大君的府邸,我拜谒了這位被元國“達達每”稱為伯顔帖木兒的王子。大君為人爽朗、和善,談笑風生之間顯示這深厚的學養。甚至可以看得出,他和魏王的千金琴瑟合鳴,看得出兩人絕不會像之前的忠烈大王和莊穆王後那樣,成為一對怨偶。之後大君問我家老爺可安好?并且将一匹織金料子和一個料器的淨瓶讓我帶回去,說是星山君府上供佛時有的用。令封了一包銀瓶(當時高麗通行的銀錠),說是讓我們買些筆墨給子弟們帶回去。跟大君告辭時,有個和尚過來,生的與江陵大君有幾分相似,都是高大矯健,面目清俊,但面帶酒色之氣。後來還在别的地方還見過他一次,曉得此人是個奴婢生養的,其父是鄉下的士族,俗家姓辛,法号遍照。此次來大元,是想去西番求法。我要是能知道這個窮和尚就是日後的“守正履順論道燮理保世功臣、壁上三韓三重大匡、領都佥議使司事、判重房監察司事、鹫城府院君、提調僧錄司事兼判書雲觀事,田民辨正都監,我肯定就把他當佛祖一樣的供着——肉眼凡胎,活該不發迹啊!
元順帝&奇皇後——蒙古夫君&高麗娘子
高麗恭愍王&魯國公主——高麗夫君&蒙古妻子
之後在北京的兩三個月内就是賣貨上貨,一般來說,下榻之處的店主都兼職替人當中介。經過說和之後雙方定下契約合同。按照體例“買主管稅,賣主管牙”也就是說,由客戶繳納交易稅,由我們負責中介費用。一般來說,馬匹什麼時候都是搶手貨,而布匹的價格十分穩定,而人參價格随行就市,有時候能讓人發筆橫财的貨物——比如紗織高的十一綜毛施布每匹價格為三錠(也就是一百五十兩)、九綜毛施布價格為二錠、普通貼裡布則是每匹七十兩。人參的價格平常都是一斤十五兩,好行市可以買到每斤二十五兩。
把從高麗帶來的貨物發賣之後,便要購買回高麗之後販賣的行貨。高麗的市場不像中原,無論是日用百貨還是奢侈品都有着不錯的銷路,但是在高麗,消費者隻喜歡便宜的舶來品,奢侈品往往沒人拿得動。
高麗人在大元采購的貨物五光十色绫羅絹緞自不必說,韓柳蘇黃的文集、《三國志評話》《唐三藏西遊記》《趙太祖飛龍記》小說、平話也有着龐大的二次元讀者市場,因為”“熱鬧,悶時節好看有。”之後就是各種“零碎行貨”做佩飾用的紅纓和瑪瑙、珊瑚等各色料珠兒、針線、胭脂水粉、梳蓖、剃刀、大大小小的各種刀具、款式新穎的鞋帽、兒童玩具、成人棋牌、官做的秤、等子······這些貨物購買的數量大多是成十成百批發,如“秤三十連、玉珠兒一百串、蠟胭脂一百斤、草金緞子一百匹……”。
高麗的時尚雖然一度影響了中原,但終究還使要追溯至中原的風氣。恭愍王時,高麗君臣衣冠如同宋元。
宋元時期典型的方幞頭。
但大明朝崛起之後,高麗君臣就都改成了那種仿唐風的大明衣冠。
典型就是圓幞頭,也就是軟翅紗帽。
在北京停留的日子裡,我看到了在開京、義州永遠也看不到的壯麗山河以及美輪美奂的樓台池館——也耳聞了同樣令人震撼的奇聞轶事:
北京城内有一個放債的财主,人稱李大舍,他經營着一處當鋪。當鋪的後院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平日裡都用木闆蓋着。除了老李之外沒人知道這個坑的作用。
在一個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後,一個賣絹布的貨郎從當鋪門口經過,那些絹布是如此的光潔漂亮,紅的猶如一團烈火、綠的勝似春水······老李于是熱情的招呼這個倒黴蛋,并把他帶到了後園——之後的事情大家猜也猜得到,老李打殺了那個賣絹布的貨郎,奪了絹布,将屍體殺撇在坑裡。又一日一個婦人,把一百顆黃豆大的珍珠拿來抵押,老李一見那些美麗的珍珠,猶如一串天上的星星,怕是剛從東海龍王的平天冠摘下來的吧?一炷香的功夫,這個當珠子的夫人就和之前賣絹布的貨郎“睡”在一起了。
老李是個男子漢,口風很嚴實,絕對不會洩露什麼秘密,所以這個貨郎和那個婦人在後院大坑裡幹的事,他自然不會很任何人說——畢竟君子有成人之美,做好事不留名才是真漢子。而且,老李幹這事也不是就這一次兩次。但是,麻煩的是,他就像孟子所說的“齊人”一樣,有一妻一妾。
見老李如此每天如此熱心的把客人往後園裡帶,而且還留下“住着”,老李的小妾就對老李的渾家說:
“我男兒做這般迷天大罪的事,假如明日事發起來時,帶累一家人都死也,怎的好?”
大妻見那般說,對他男兒說勸:
“常言道——若做非理,必受其殃。你做這般不合理的勾當,若官司知道時,把咱們不償名那甚麽?你再來休做。”
老李是個血性漢子,一聽這就火了!大怒道,再廢話把你也扔坑裡去——女人嘛,隻能寵着不能得罪,于是就跑去報官了。
此時老李正在想,完成了這血淋淋的原始積累之後自己該去幹什麼?他想招兵買馬,像李察罕那樣,建功立業——南方的蠻子一個勁的造反,這群蛆一樣的逆賊!要我就把他們都殺光······正在老李在替朝廷想辦法平亂時,官人們引着幾個皂隸闖了進來,直接将老李拿着背綁了,而後帶到後園,當着他的面掀開木闆,在坑裡起出了三、四十個血瀝瀝的屍首和而且在庫裡找到了那珠子、布絹之類的财務——這是老李攢着招兵買馬,報效朝廷的。衙門裡依着律條,将老李打了一百七,之後捆在木樁上剮了。
之後,一個辦案的官人在此後娶了老李的遺孀,那女人感慨的說道:
“妻賢夫省事,官清民自安。”
我在北京購置了貨物之後,就從海路返回高麗,路過直南、濟甯府、東昌、高唐這些地方,還要當地的絹、绫、綿,之後由登州坐船經直沽(後來的天津),沿着海岸線到達高麗的王城開京,等販賣外貨物之後,在年底回到義州。
從過完年後的正月裡啟程,走陸路馬和布匹帶到大都賣了,五月裡到高唐,收購棉絹,之後轉直沽上船過海,十月裡到王京,年底将貨物發賣之後在購入馬并毛施布,回到義州家鄉,整整用了一年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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