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紅樓夢》裡的最後一個中秋節。
前一天,甄家被抄的消息傳來,甄家派來的人已見了王夫人。賈母聽了雖不自在,卻還說明天中秋賞月的事要緊。這個老人家心裡真的沒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哀思嗎?她一定有,隻是不肯表現出來。她不知道,就在這個中秋節前夜,賈珍的甯府家宴上已突現異象,祠堂裡的悲聲化作一聲歎息,暗示着賈府氣數已盡。
面對這座大廈的将傾,賈府祠堂裡的在天之靈有知,以賈母的睿智,又怎麼會無知無覺?回望賈母的一生,“福壽兩全”的同時,又何嘗沒有浸透着酸辛的淚水?還記得張道士給寶玉提親的那一回,提到她的丈夫賈代善,說,“當日國公爺的模樣兒,爺們一輩的自然不用說,大約連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楚了。”張道士的話說明,賈代善早逝,賈母很年輕就守寡了。
五十四年的漫長裡,她從重孫子媳婦做起,到了自己也有了重孫子媳婦,我們不知道她早年失去丈夫,獨自支撐賈府的艱辛,隻看到這個老人的雍容氣度,從容姿态,積澱在歲月的長河裡。
最後一個中秋之夜,賈府已是強弩之末,可她還在苦苦支撐。面對賈珍的荒淫無恥,窮奢極欲,我們可以輕松說出“活該”,可是面對賈母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更多的卻是不忍。那個中秋夜,上香祭月,賞月觀花,阖家宴飲,乃至擊鼓傳花,月下聞笛,似乎一切如常,可又處處凄涼。
那一夜,寶钗母女三人回了自己家過節,鳳姐、李纨都病了。因賈政在家、晴雯病着的緣故,寶玉無心也無意放肆,姑娘們隻有一個探丫頭陪祖母到最後,餘者竟是都悄悄散了。往日裡鳳姐講笑話,便是小丫頭們也要奔走相告,争先恐後地來聽,如今講笑話的人卻換成賈赦兄弟和尤氏。且不說賈政那怕老婆的笑話多麼無聊,尤氏的笑話多麼無趣,隻說賈赦那笑話,在一個母親聽來,是多麼地紮心!
“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處求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婆子原不知道脈理,隻說是心火, 如今用針灸之法,針灸針灸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即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隻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甚遠,怎麼就好?’婆子道:‘ 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
最孝順的兒子,最偏心的母親,賈赦借笑話影射賈母偏疼小兒子賈政,來表達自己的不滿。自己身為長房卻别居,母親跟着弟弟一家過活不說,自家的兒子和媳婦也被要過去幫忙。自從求娶鴛鴦不成,賈赦想必對母親愈加不滿。若說賈母偏心,或許也是有的,可是賈赦的所作所為的确是為人所不齒。更何況中秋佳節,合家團聚,這個笑話無論如何都顯得異常唐突,不合時宜。
賈母的涵養使她不會當場發作,隻是她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了。”一個母親的無奈與委屈立現。接下來,賈赦的舉止更加令人匪夷所思。放着寶玉、賈蘭的詩他不誇,偏偏盛贊賈環,甚至妄言“将來這世襲的前程”要讓賈環來承襲。如此不知進退,似是向母親挑釁,不知賈母作何感受。又行了一回令,賈母便令他們退了,留下女眷們玩。
望着少了四人(寶钗、寶琴、鳳姐、李纨)的座位,她忍不住長歎“天下事總難十全”。可即使如此,她還是要打起精神來領着衆人聞笛賞月。難道她果然心無旁骛,一心耽于享樂嗎?我看未必。她清楚地知道,賈府正在走向不可遏制的衰退,她老了,沒有力挽狂瀾的能力,一味地憂懼不能改變賈府的命運。
她好似那棵參天大樹,因為在她的身上,既有着史家的高貴血統,又有着死去的賈代善的“職責”。國公爺雖然不在世了,可他的未亡人卻替他行使着至高無上的權力,也承擔着家族榮辱的重任。隻是這棵樹,已經從枝繁葉茂走向了枯竭,她卻不能動,她所能做的不過是讓生活看起來一切如常。
她高雅的審美情趣總是出人意料,那桂花樹下的笛聲悠遠婉轉,趁着那明月清風,初時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可是随着夜深露重,鴛鴦又來添衣裳,催着歇息。賈母此刻便像個孩子一樣賭起氣來:“偏今兒高興,你又來催。難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她前日便已聽說甄家獲罪的消息,今夜又聽了賈赦那“紮心”的笑話,哪裡真的高興呢?可是她總要排解一番,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雖然她也不知道,明天會怎樣,賈府最終會怎樣。
隻是從邢王二夫人到尤氏,到鴛鴦,并沒有人懂得她的所思所想。她們都順從她,陪伴她,卻無法稍稍減輕她内心的憂患與凄涼。也許,隻有那個陪她到最後的三姑娘,才略略懂得她幾分,因為探春同樣憂懼着賈府的命運,卻也無可奈何。
那一夜雖然天空地靜,月至中天,恰似她一生的榮光。
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在夜靜月明之時,堕下淚來。笛聲哀怨,她的淚卻并不為了笛聲而流。
風花雪月背後,是無限凄涼感傷。她内心的孤獨,無人共賞。
作者:杜若,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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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少讀紅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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