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3、《釋私論》與嵇康對名教的态度:越名教而任自然在這篇文章裡,嵇康提出了著名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觀點。
由于篇幅過長,我就不做編譯了,僅就他的中心思想加以點評:
(1)關于名教道德觀的問題:
在中國文化裡,名教,代表着善惡、是非、公私的标準。但它有三個缺點:
第一,這是一套外在的行為規範,而現實是複雜多樣化的,循規蹈矩可能喪失真情。
好比家裡來了客人,你以禮相待,不必非要依照某一個固定的禮儀規範,而隻要讓客人舒服就好。
第二,符合名教規範者就得到獎賞,這就容易培養口是心非的僞君子,把名教當成實現一己之私的工具。
而如果沒有對自己私欲的自我駕馭力,隻是硬生生地恪守禮,則又導向内心交戰,自毀自傷。
第三,名教中人以道德自居,以是非淩人。名教變成了彰顯自我的工具,終究還是變成滿足私欲的工具。
(2)嵇康對名教的觀點及其偏頗之處:
魏晉反名教的思潮,很大程度上就是針對名教這些弊端而來的,士人們崇拜的所謂“自然”,核心是強調真情流露。在這裡,真情=自然。
【按:“自然”這個詞,首先是老子提出的,不管老子本意是什麼,魏晉名士們對“自然”就是這麼用的。】
《釋私論》的基本觀點,就是用真情的自然流露,取代名教,即“越名教而任自然”。
意思就是取消名教的外在規範标準,隻要真情流露就好了。
嵇康認為,隻要敢于把自己内心的真實情欲表達出來,就是公;拘于外在的規範(所謂的公論),而心口不一的僞君子行為,就是私。
這個觀點,顯然走偏了,偏得太離譜了。
設若一個人把自己的内心情欲全都真心表露出來,就算是無私嗎?那我想殺人越貨行不行呢?顯然是不行的。
僞君子固然不好,但是如盜跖一樣的真小人就對麼?
在内心的公私善惡沒有達成和解的前提下,一味地把自然真情流露當成無私,心口不一就是私。這豈不是胡扯八道麼?!
(3)老莊反對名教的着力點:
嵇康以老莊為師,老莊也确實都明确提出過反名教的觀點,但卻和嵇康不一樣,簡單羅列如下:
老子反名教的着力點:
第一,反對強行刻意。
凡是強行刻意,人為拔高的道德行止,都是虛僞的,不好的。
【按:但注意,老子并沒有因此說,心裡有啥私心私欲,隻要都合盤說出來都是正當的,都做出來就一定是理直氣壯的。】
第二,對于私心,對于貪欲,應該釜底抽薪,化解于無形。
如老子用“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來化解人的貪欲;用“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來化解人的傲嬌之氣。
莊子的着力點:
強調“物物而不物于物”。私欲好比一匹野馬,問題是你得駕馭得住,自然可以任性逍遙;駕馭不住,成了私欲的奴隸,對己對人當然都不好。
(4)替儒家反戈一擊:
老莊對内心私欲的化解法,自然是一勞永逸的大智慧。
既可以收到名教求之不得的功效,又沒有名教的弊端。
但對于大部分人來說,沒這個慧根,即使能讀懂老莊的意思,卻沒有這個執行力。
其中至少有兩個難點:
第一,好多道理,不是從道理上聽明白就明白了的;而是要有汗、淚、血的經曆才能真明白。這就叫“吃一塹,長一智。”
第二,好多人即使真的明白了道理,仍然不肯學,因為自己沒有那個自制力、沒有那個執行力。這就是孔子所謂的“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的道理。
從個體角度講,當然是“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讓沒智慧、沒自制力的人去撞牆吧,去自生自滅吧。
但是從社會秩序的角度講,你當然不能對這些人放任自流。
于是,這就又讓我們重新正視名教教化的現實性了:
第一,名教可以讓人習慣成自然。
如前面我們詳細介紹的西漢名教的教化軌迹:
通過社會輿論的監控和氣場,刑罰的威懾督促,賢人的榜樣,儒生的教化,
大多數人完全可以把名教規範變成一種與生俱來的習慣,然後習慣成自然。
于是,情欲就可以被納入名教規範的軌道了。
第二,名教可以先立規矩後超越。
名教雖然是一種貌似很外在的規範,頗有些不近情理。
但是正如我們練習書法,總是先楷書、後行草,行草的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裡面的規矩,正是通過楷書的規範練習,逐漸體悟出來的。
這恰恰是前面王弼所說的“循言得象,尋象得意”,然後才能得意而忘言。
不追迹有迹可循的聖迹,又從哪兒去悟出“道”呢?靠率性自然麼?
那麼小孩子沒有管教,完全放任而行可以嗎?又,沒有禮法約束的胡人社會,一定是更和諧的社會嗎?
第三,即使是那些心存邪念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僞君子。
好多人内心有大量肮髒的想法,但是克制了自己的情欲,沒有付諸行動,怎麼就一定是僞君子了?!
所以可見,嵇康的思想是多麼的偏執。
即使是沿着老莊的邏輯來說,他這也屬于顧頭不顧尾。
内功沒練好,空談随心所欲,越名教而任自然,隻能催生出一群放浪不拘的人。
4、《答難養生論》與嵇康的人生歸宿
嵇康與向秀曾經就人生的歸宿問題,有過互相問答的書信:包括嵇康寫的《養生論》、向秀回複《難養生論》表示質疑、然後嵇康再回複《答難養生論》。
當然,嵇康的主要思想,都在最後一篇《答難養生論》中展開了。
文章非常長,我簡述并評點如下:
在這篇長文裡面,嵇康對老莊有一個緻命的誤解,即把老莊倡導的虛無,誤解為徹底否定情欲。
老莊倡導虛無,前提是“有”------肯定人生的情欲。
如前文所述,老子總是說,你的情欲都是好的,對的,但是你現在這種做法達不到,你反其道而行之就達到了。
而莊子,旨在破除情欲的執念,就可以成為情欲的主宰,而不是情欲的奴隸和工具。
而嵇康在文中,雖然處處引用老莊,尤其是莊子的觀點,但是卻從根本上否定了情欲。
嵇康有這樣一段論述非常有意思,他說:人小時候喜歡某個東西,非要不可,得不到就滿地撒潑打滾兒;但長大了卻對之棄而不顧。
人曾經喜歡某物,愛得要死;過一段時間,忽然沒興趣了。
所以呢?所以,人生的所有情欲都是不值得追求的,無聊的。
我們看看這種觀點的誤區在哪裡?
按照他的邏輯:人餓的時候,看到食物肯定是兩眼放光的;吃飽了就看都懶得看了。所以呢?所以食物就毫無意義麼?!
再看莊子在《齊物論》裡面怎麼說的?
昨天喜歡的,今天不喜歡了,所以不必非要死抓住昨天這個東西給你帶來的幸福感不放。
吃飽了,就不喜歡食物了,所以吃飽了以後,不要還是強迫拼命吃。
中原人喜歡的衣冠,到了吳越就不值錢了,所以呢?所以不要強行把華夏的價值觀念強行塞給吳越人。
小孩子喜歡玩具,長大了不喜歡了,卻不等于孩提喜歡玩具是虛幻的,無意義的。
不要死抓住自己流逝的青春而悔恨;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好。
看看,嵇康和莊子差在哪兒呢?
莊子破掉了對青春永駐的執念,但是卻沒有否定青春啊。
嵇康呢?破掉了青春的執念,然後連青春也一起被否定掉了。
在嵇康眼裡,情欲就是這樣被他徹底否定掉的。
那建築在情欲之上的功名富貴,當然就更加沒意義。
那麼他還吃飯嗎?吃,但是盡可能少吃,滿足基本欲望就行了。
但是他還不罷休,大肆宣講吃五谷雜糧不如吃野生植物、藥材;吃野生植物不如吸風飲露,完全過野人的生活。
既然如此,則人生的所有美好的事物,在嵇康眼裡當然都沒有意義了,那他覺得什麼有意義呢?長生不老。
嵇康認為,一般人隻要杜絕人世間的情欲,吃藥材,過吸風飲露的野人生活,就可以突破人生的生理界限------120歲,他說人可以活到幾千歲。
他甚至認為人是可以長生不老的,隻是覺得那需要天分才行。向秀反駁說:世上哪裡有長生不老的人?
嵇康辯解說:長生不老的人又沒有寫在腦門兒上,你怎麼知道沒有。
【按:可見,當你遇到一個偏執狂的時候,是無可辯駁的。】
向秀挖苦他說:你為了長壽,離群索居、飽受風吹雨打之苦。
自己沒犯罪,卻形同于自己把自己囚禁起來做個無期徒刑的苦刑犯,還要活那麼長,活着有什麼意義呢?
向秀
所以,在這裡,嵇康給我們的最大貢獻就在于“撕破給人看”,讓我們搞清楚“有和無”的關系,絕不可以脫離有,來讨論無。
當把老莊的虛無,引申為否定情欲的時候,最後就不是虛無,而是無聊和荒誕了。
5、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他的《幽憤詩》怎麼說?《幽憤詩》大概是嵇康臨死之前,在獄中所作。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這裡面又說了些什麼呢?我逐段編譯如下:
講自己出身,父親早死,母親哥哥驕縱,導緻我放任不羁的性格,後來讀了老莊,更加厭倦官場,就想着做個隐者。
講自己不謹慎、心胸狹隘、恃才自傲,喜歡臧否人物,惹下今日的大禍,我很痛悔。
我也努力想要不得罪人,無奈總是招緻人的诽謗;我本性也是與世無争,但是無奈别人總怨恨我。
我抱愧于柳下惠、抱愧于孫登。
我辜負了我内心的一貫志向,對外也辜負了朋友的厚愛。
我仰慕漢代的嚴君平、鄭子真,逍遙自在,與世無争。
我今天遭此大難,不是老天爺加害于我,實在是我自己的錯誤過失。
我在監獄裡遭受審訊,但是我也恥于為自己辯護,因為我想也沒人會給我這個機會了。
雖說我自恃剛直正義,但是現在卻身陷囹圄,神氣沮喪。
即使想痛改前非,卻沒有機會補救了。
我想學隐士,想學老莊,優哉遊哉。但是這個志向,無從實現了。
但是,這都是命啊,窮達有命啊。不想乞求了。
古人說,“為善無近名”,随時保持恭敬緘默,可保平安。如西漢的石奮,一生恭謹,全家幸福安康,多好啊。
世事紛擾,我本不喜歡;如果能夠戒驕戒躁,本可保住自己的平安。
想起那上山采靈芝的日子,多逍遙啊。
我這究竟是幹什麼啊,明明我的志向是上山采藥材,為什麼不去啊。
輾轉反思,覺得很痛悔。如果有來生,一定做個沒有存在感的人,到山上去采藥材,在岩壁上長嘯,頤養天年。
點評:嵇康的這首臨刑詩,名為“幽憤”,近代一些人說這首詩表達了嵇康對司馬氏的憤怒和猛烈抨擊。
我實在讀不出這種味道來。我讀到的是嵇康對因為自己厲害,最後惹禍、被人暗算的痛悔,和對與世無争地活着的美好向往。
為什麼這首詩裡面沒有那種仁人志士那種慷慨義憤之氣呢?
第一,司馬氏父子三人雖然都是心機婊,但相比于曹丕、曹睿父子的刻薄寡恩,反倒是司馬氏父子兄弟,還更得人心。
史書上說:
……曹操雖功蓋中夏,民畏其威而不懷其德也。丕、睿承之,刑繁役重,東西驅馳,無有甯歲。
司馬懿父子累有大功,除其煩苛而布其平惠,為之謀主而救其疾苦,民心歸之亦已久矣。
故淮南三叛,而腹心不擾;曹髦之死(高貴鄉公),四方不動。任賢使能,各盡其心,其本根固矣,奸計立矣。
第二,司馬昭不是沒給過嵇康機會;鐘會也不是沒有仰慕過嵇康,這些嵇康都很清楚。
是他自己耍性格,把人家都得罪了。你嵇康有臉、有尊嚴,人家的臉就不是臉?!
第三,不論是直接促成嵇康下獄的呂安事件,還是得罪鐘會的事情,還是得罪司馬昭的“與山巨源絕交書”的事情,
都不過是很個人化的恩怨問題,沒有一件事情是因為什麼涉及天下蒼生百姓、國家社稷的大是大非的問題,
即使司馬昭殺嵇康或許是過分了,但嵇康也無從因此激發出一種道德義憤來。
而這首詩整篇的調門都是自我檢讨、自我悔過。後悔沒能按照真正的隐士的标準行動。
但他恐怕始終沒搞清,他為啥始終沒能做成一個真的隐士?
關鍵就在于他追求“當個牛人”的性格。真的隐士,不論是小隐隐于山,還是大隐隐于市,都是“自适其适”的。
從這個意義上講,嵇康倡導“越名教而任自然”,結果他自己反而不自然。
孫登做隐士,那是真的享受隐士生活。
而嵇康則是要把他的隐士情懷,當成一種高于世俗的境界,向世人誇耀的:
我是隐士,所以我比你們都牛;因為我想牛,所以我不屑于和你們為伍,不屑于追求你們的狗屁東西,所以我當隐士。
所以,嵇康做隐士在很大程度上是表演給人看的。
隐士成了他高自标榜工具的工具,所以我說他終究是一個“行為藝術家”。
6、對嵇康悲劇命運的幾點感言:
第一,南朝劉勰對嵇康詩的品味是: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
這話講的很有道理的。
嵇康非常聰明,他讀老莊,尤其是莊子,很能參透其中理論,但是他心中的“牛氣”太甚,生生把莊子讀歪了。
還有其他幾篇文章,也往往是這樣,有點“歪理邪說”的樣子。
在嵇康的各種著作中,實際上始終存在一種糾纏。
就是總是一方面向往老莊,修身養性,但是另一方面,似乎胸中又有一批烈馬,老莊的理想情懷,始終無法安頓這匹烈馬。
第二,這讓我想起生活中的好多人事:
當一個人嘴裡總沒完沒了地标榜某種理想,你就要注意,他實際心中正好有一種和這個理想正好相反的情欲沖動,因此,他所說的理想,很大程度上不過是反映了他自己的理想和情欲的某種内心交戰。
最後他往往會忍不住做出與理想相反的抉擇,令人大跌眼鏡。嵇康的情況,正屬于這種。
如果是真的作了決斷的話,他早就不哼哼了,甚至早都忘了。
嵇康那麼喜歡隐逸,為啥不跟着孫登跑啊?至少也要躲到山陽郡去啊,幹嘛老是在洛陽城裡?
第三,嵇康很性情,但還算不上莊子所說的真人,他更多的是任性。
這大概也和他自己所叙述的,從小父親早逝,母親各個都寵着他,長大又沒吃過什麼大虧,才氣橫溢,英雄豪情,大家都敬佩他仰慕他。慣出了他的矯情。
真的勇士,往往需要經曆各種磨難,才能見真情,才能有老莊說的那種沉入感。
第四,從老莊的觀點看,王弼的理論是正論,嵇康的理論是歪路子,但是曆史的演化,卻使得西晉的大量士人,撿起了嵇康的歪理邪說,放下了王弼給出的正道。
這是曆史的無奈,曆史的吊詭之處。
作者:專欄《探尋魏晉風度的心迹》主講人——徐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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