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是個獨特而神奇的存在,可惜很少有人了解這兩個字蘊含的文化意味。
語文課我們都是上過的,但“語文”為什麼是“語文”,卻是個大問題。語文,在我們所學的科目中,是最獨特的存在。其他學科,比如數學、物理,多來自西方,而且名字就非常清晰,數學來自希臘語,研究關于數的一切,物理學研究物質運動規律和結構。隻有語文,是中國的,非常中國化,但表意似乎又不是那麼清晰。按照數學、物理的這種學科命名邏輯,根本解釋不清楚它。
如果說,語文是關于文字之類的,那麼文學這個詞完全可以概括。如果是關于語言的,那應該跟“英語”一樣,叫“漢語”。
但,在中國,這就叫語文。之所以這麼叫,有很深的文化意義,因為這跟中國文化的發展關系非小。
中國所謂的語文,其實至少包括三層意思,語言文字、語言文學、語言文化。合起來就叫語文。
但可以說的更清晰一點。在古文中,大多是單字表意的,比如“所以”,在文言文中,“所”,有獨自的意思,“以”又有獨自的意思;“因為”,因是因,為是為。二者是分開。并非像現代詞語那樣,“所以”、“因為”就是一個詞,雙字表示一個意思。
語文也是如此。語,就是語言,文,指的是文字。
也就是說,語文是一個綜合學科。
而且,其發展是一個很有趣且複雜的過程。
我們都知道中國古代的語言是和文字分開的,說話歸說話,古人說話,未必比我們複雜。你去讀《水浒傳》,潘金蓮罵起人來,跟我們村的潑婦也沒啥區别。但是古人寫文章,卻比我們複雜,有一套單獨的方式,這就是令很多人頭疼的“文言文”。
也就是說,古人們說一套,寫一套。
這中間大有玄機。跟漢字和語言的發展有關系。
雍正皇帝批折子,也常說俗語
一般人總是認為,文字就是把說的話寫出來,就是文字。其實并非這樣。在古代,語言和文字是存在很大的分歧的。
而且這分歧是不斷變化的,一邊分歧,一邊減少分歧,追求統一。
漢字是一個一個造出來的。而且古人多造單字,後來卻又把單音語變成複音,如果文字再要增加,隻增加複音的詞,字并不再增加。春秋戰國是中國造字最多的時代。
因為文字跟不上語言變化了,需要更多的文字來表示語言。以前人們并不流行寫作,詩歌可以民間傳唱,但要寫起來,還得“詩官”出馬,《詩經》就是如此。至于教化人民,需要書文,那麼有專門的人負責,以天子的名義作文,因為隻有天子有作書之權,有教化人民之能。其他人沒什麼資格。比如《尚書》,隻不過當時政府的文件而已,主要是“記言”,《尚書》中《牧誓》就是周武王伐纣,在牧野發表的演說,誓師。《召诰》,就是召公要去洛陽再建都,讓周公把自己的話禀告周武王 。
後來的情況就變了,孔子修《春秋》,有點壞規矩,所以孔子自己也心下惴惴,感歎:“最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孔子不知道這事情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大概從那時期起,能作書的人多了,而且也不限于資格,孔子能做史官做的事,别人自然也能做。而且諸子百家争鳴,要付諸文字,就需要大量的文字。造字就多了。當然,這隻是其中的一個例子。
即便如此,漢字也還不夠他們用。孔子曾就就感歎文字不夠用。不夠用怎麼辦?子曰:“吾猶及史之阙文也。”這是《論語》中的話,說明史書也有很多字缺了,因為口中的語言能表達意思,文字卻跟不上,沒那麼多字,當然無法用字表達出來,隻有缺着。孔子的意思大概是說缺的字還要去請教人,其實隻是孔子揣測,并不準确,沒有的字,去請教人也是沒有,請教有什麼用。
裨補缺漏的隻有一個辦法,造字!讓更多的漢字來表達人們語言更多的意思。
以前人們交流的話并非很多,狩獵時,甚至不需要說話,打手勢就能看懂——身體語言也是漢字象形的啟蒙。
但現在情形變了,人們的語言複雜了,要表達的意思非常多,要把這意思用文字表達出來,那就需要更多的漢字。
這就說明,在古代,文字和語言是分開的。
文字隻是為了表達語言的意思——因為要寫下來——才有的。
而且,即便文字也不是非常統一,意思也不完全統一,字形也常常各搞各的,春秋戰國,“文字異形”(見《說文解字》)。
所以秦始皇來了個“書同文”。文字意思和形貌,需要統一,大家寫一樣的文字,這樣才能令行禁止,不然作為統一的國家,政府發個文件,很多地方的人看不懂,或者因為所知的字的意思不一樣而理解有偏差,可不就尴尬了?
當然了,在戰國之前已經有的文字,意思确定的,就不必再改,主要統一的是各國各地新造的字。
但語言無法一下子統一,即便是秦始皇也做不到。我們現在這麼發達,想完全讓大家都說普通話,也是很難的。所以,各地還是有各自的說話風格和方式,方言是一直存在的。秦始皇也不會管你說什麼話,不管是“蠻語”還是“鳥語”,無所謂了,頒布的律法條文政令之類各地的管理者能認識就行,你們自去傳達給百姓 。
但字的發展,決不能一個意思造一個字,那把識字的人得累死。所以漢字有很多一字多義,甚至音義相同的字。
這樣發展下去,漢字跟語言的分歧就會越來越大,收拾不住。那就把語言從單音變成複音(非漢語拼音的音),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一個字代表一個音,要增加,那就增加複音詞,往上造詞就可以了,卻不必一定要造字了。
這是非常聰明的辦法,古人智慧,非同一般。否則,現在我們将有識不完的字。但現在認識一兩千個字,足夠讀書寫文章。
總的變化是,語言越來越複雜,因為人越來越多,人會的越來越多,要用嘴巴表達的意思越來越多。文字卻是從繁複往簡單變化。以前有些字,早都不見了。
比如一些特指的字。古人把三歲的牛,八歲的馬,看成一個标準。牛三歲了,是壯勞力,說起來容易,張開嘴直接說這個牛三歲了。但寫出來,要特指,就非常難。
原本漢字裡還有專門一個字表示牛三歲,寫成“犙”(sān);馬八歲,寫成“馬八”(讀bā,這個字打不出來,單個字像是馬字旁一個“川”字去掉最後一豎);比如“驷馬難追”的“驷”,就是四匹馬拉車,很清晰。
寫出來都很清晰,說起來就分不清了,是在說“三”呢,還是在說“犙”?
但這是我們看字典,看《說文》得出的讀音,其實用這兩個字的人,不會這樣說,因為語言跟文字是分開的,文字是為了表示語言意思的。
所以,“犙”寫起來,就是這個字,說出口,就是“牛三歲”。“馬八歲”同理。
但這種字沒必要存在,慢慢的也就淘汰了。别說現代人不用了,古人早都不用了。這是為了盡量語言與文字統一而做的努力。
文字的往前發展,要比語言的發展慢的多。這個都不用到古代找例子,現代的例子就很明顯。我們說話,可以說很多形式的話,網絡上的流行詞語,我們都可以說,但要是寫成文字,比如寫一篇文章,很多還是不會去用的。
文字是需要磨煉和淘汰的,語言上發揮出來的字詞語,如果一直使用率很高,過一段時間,漢字裡面就會納入。這也是文字往簡單方向發展的一個例子。
古人操作,跟我們現代差不了多少。所以,古代說話和寫文是分開的。
說話自然說,寫文卻用一個獨特的體例——文言文。
朝代不斷向前,文言文中也不斷納入當時的俗語、高頻字詞。比如唐之前的人沒有雕版印刷,那麼“雕版”這個詞就不會出現,唐代要用,要做記錄,寫文章,那就得納入文字體系,雖然這是一個詞。宋代有活字印刷,木頭做活字,那就是“木活”,以前的人就不會用,宋代需要用,用的多,就納入文字。宋代人愛稱“官人”,以前人不這樣稱呼,這是宋的流行語,連皇帝都稱“官家”,那這種字詞,就會納入文字使用。
這種語文發展的曆程,任何時代都有,隻要漢字存在,就不會消失。現代漢語也不斷在吸收字詞,“科學”、“民主”等詞,也是舶來詞,最初人們口頭上說,最後納入文字,我們現在誰都寫。
當然了,到後來有了漢語拼音,漢字還借鑒學習了字母文字的好處,把語言中的音素分析出來,把音素制成字母,再把字母拼成文字。
這并不一定合适,就像學英語,不會讀,把英文單詞的讀法寫成漢字拼起來讀。跟真正的英語讀法還是區别很大的。用字母拼音讀漢字也是如此。至少不是文字自然發生的變化。好處是,識字容易了,掃盲非常快。
但統一讀音跟統一語音完全是兩回事兒。
語音統一之後,對文字認識是很快的,但想靠語音統一來統一讀音,根本不可能,因為這是用文字去 統一語言。不配套。語言是活的,最嘴巴可以不停的說,說出來可能動聽無比,但正完全把語言寫成文字,根本看不下去,各種語氣詞、停頓、說話習慣都在裡面,非常影響文字語句的順暢。不用多解釋,你把現在人随意聊天的語音轉化成文字,就知道出入非常大。統一讀音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們現在實行的推廣普通話的辦法。
這就是為什麼古人要弄兩套班子,語言是語言,文字是文字,要寫文言文。
而我們要學習中國的語言和文字,不可能獨立起來單獨學,隻能綜合起來,設立一個學科,叫“語文”。“語言”和“文字”放在一起學,相互借鑒,相互啟發,互為輔助。“語文”二字,所包含的東西可謂博大精深了。古代教育,主要學科,就是“語文”。這并不影響他們發展其他的學科,造橋,可以造趙州橋;煉藥,可以出火藥;指南針照樣能出來。
而這一切的發展,所憑借的,還是“語文”。《九章算術》,寫出來,跟文言文也沒區别。誰說“語文”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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