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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雞毛村蜿蜒曲折的羊腸小路上，一輛白色寶馬艱難行駛着，塵土飛楊。

寶馬停在了趙光棍家門口，車裡鑽出一個帶黑墨鏡的女人，儀态端莊。

她的出現，讓趙撿養一下子成了雞毛村焦點人物。

村裡沒事幹的“碎嘴婦”圍在趙家門口看熱鬧，她們嘴裡吐着瓜子殼，踮着腳，脖子伸老長，一臉窺探欲。

一出好戲正在趙家院子裡上演。

事情要從19年前說起。趙光棍收養了一個男嬰，取名趙撿養，撿養，寓意撿回來給自己養老。

趙光棍對他視如己出，當爹又當媽，指望老了有個依靠。

趙撿養4歲才咿咿呀呀說話，對外界刺激反應遲鈍，眼神飄忽，去醫院一檢查，腦子有問題，要治起碼準備個十萬塊錢。

趙光棍就是窮才當了光棍，蹲在醫院走廊聳着肩抽搐，額頭川字紋又多一道。

扔，他不忍心，養，他又不甘心。

趙光棍心裡十分擰巴，趙撿養這個燙手山芋讓他眉頭鈎成結，他時常蹲在門檻上抽旱煙，背脊偻佝，眉眼皆皺。

擰巴的日子一天天過着，趙撿養一天天長大，個子蹿過了趙光棍，箭眉星目，肩寬腿長，但智商似乎停留在8歲小孩水平，吃了睡，睡了吃，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趙光棍60歲那年，趙撿養16歲。

這一年，趙撿養耳朵後面長了個瘤，約莫半年時間，瘤子已有雞蛋大小，醫生說要手術摘除。

趙光棍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16年了，他養了趙撿養16年，再也不想在他身上花一分錢，因為不會有任何回報，還不如留着養老。

趙撿養指着大瘤子龇牙咧嘴喊疼，吵吵鬧鬧，又蹦又跳，趙光棍雙眼流露出嫌棄。

他想圖清淨，索性把趙撿養趕到放雜物的破棚住，不給吃喝，不聞不問。

趙光棍倚在門檻上暗忖，我白養了你16年，你該自力更生了。

起初，趙撿養很不适應，蹲在家門口撼門嚎哭，上氣不接下氣喊爸，奈何，趙光棍吃了秤砣鐵了心，包袱一背進城做了力工。

趙撿養眨巴着眼睛，從鄰居叽叽喳喳的議論和滿是同情的臉上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爸可能不要他了。

趙撿養這下成了名副其實的流浪漢，好在還有個能遮風避雨的破棚，不至流落街頭。

他有一股子夯勁，倒是幹活的料子，婦女有肩挑背扛的活計會想到他，雞毛村誰家辦紅白事都會喊他幫忙，靠這，趙撿養倒也沒太餓着肚子。

晚上，破棚裡白織燈光很暗，蚊子在燈泡周圍嗡嗡盤旋，趙撿養躺在破棚的壞鋼絲床上，用髒兮兮的手一遍遍擦一張泛黃的照片，眼睛栓在照片上。

照片裡，趙光棍緊緊抱着一個肥嘟嘟的男嬰，嘴咧到耳後根。

趙撿養摸了摸眼角流出的液體，第一次體會到了孤獨的滋味。

他用斷斷續續的語言跟村裡人打聽趙光棍下落，可惜沒人懂傻子的心思，反而拿他取笑。

“你爸不是你親爸，你該去找你親爸！說不定你親爸是大老闆呢。”

“大老闆怎麼可能不要自己的兒子？就算是呆兒子，也不會扔！”

“快打住，不能提那個字，他要打人了！”

趙撿養果然雙目圓滾滾，頭發都豎了起來，像頭發怒的獅子，追着三人跑，一邊追一邊用石子扔。

有些呆子有“呆筋”，萬萬不能說他呆，這是他神經最敏感之處，像個開關，一旦觸碰，他就會釋放洪荒之力。

2

不知何時，趙撿養屁股後面多了隻跟屁蟲，是隻流浪狗，叫“旺财”。

旺财身上的毛稀稀疏疏，叫聲凄凄慘慘，瘦得皮包骨頭。

趙撿養從嘴邊省下口糧給旺财，旺财邊吃邊搖尾巴，有時雙眼還會盈滿淚水。旺财身上漸漸有了肉。

夏天，趙撿養在河邊給旺财洗澡，旺财昂着頭滿足地叫着，甩他一身水珠，冬天旺财眯着眼陪他一起曬太陽，趙撿養把旺财抱在腿上，捉旺财身上的虱子。

一人一狗在破棚裡互相取暖，趙撿養每天都會跟旺财說話，旺财趴在他肚子上靜靜聽着，有時還會汪汪附和兩聲，他們一起睡覺，一起吃飯，一起發呆。

趙撿養沒事就在村口伸着脖子傻傻等趙光棍歸，旺财坐在他身旁，一人一狗，從朝至暮，日複一日。

趙光棍再回雞毛村，已是3年後。

他回來是因為一位神秘女人的出現，他已經找了她19年。

這個女人就是趙撿養生母——王麗珍。

趙光棍無數次想把趙撿養還回去，奈何王麗珍留給他的地址和電話都是假的！

他抱着趙撿養像無頭蒼蠅在城裡亂撞，心裡恨死了這個女人，女人把燙手山芋扔給了他。

如今王麗珍卻主動提出要認回兒子。

于是有了開頭一幕。

趙光棍趕走了門口看熱鬧的人，趙撿養抱着旺财拘謹地蹲在地上，不敢擡頭看光鮮亮麗的不速之客，被她身上的香水味嗆得直打噴嚏。

王麗珍穿一件白色狐狸毛皮草，腳踩銀色細高跟，她緩緩摘了墨鏡，露出蒼老雙眼，“條件你出，我要帶他走。”

趙光棍垂着腦袋，雙手不停摩挲，聲音低沉，“我當初收養他，就是指望老了有個依靠，他現在這樣子不能怪我，我要賺錢，沒法照顧他，再說他也長大了。”

“三十萬。”王麗珍伸出三根纖指。

這數字遠遠超出了趙光棍預期，他有個吞咽口水的動作，迅速低下頭壓住狂喜，故意吞吞吐吐說：“我養了他這麼些年，還給他治病，為了照顧他，我也沒幹什麼正經工作。”

“五十萬。”王麗珍臉上掠過一絲不悅，但迅速隐了。

“成交。”

光棍撿個男孩養16年後，他媽上門砸50萬“我要帶他走”。

趙光棍終于挺直背脊，扭頭對趙撿養說：“她是你媽，當初迫不得已把你托付給我，現在你可以跟她回去過好日子了。”

王麗珍蹲下身，掖了掖趙撿養滿是污垢的衣領，聲音十分溫柔，“孩子，跟媽媽回家。”

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切，趙撿養似懂非懂，無所适從，低着頭，眼睛在地面亂掃，他躊躇着，猶豫着。

此時，旺财突然露出寒閃閃狗牙，從趙撿養懷裡跳下，對王麗珍狠狠叫起來，王麗珍柳眉微蹙，用高跟鞋尖狠狠踢了旺财肚子。

趙撿養趕緊蹲下身抱起嗷嗷叫的旺财，輕輕揉它肚子，他賴在地上，不肯跟王麗珍走。王麗珍對站在車外的兩個彪漢使了個眼色，趙撿養被駕着上了寶馬。

車子揚塵而去，旺财跟在車後撒腿追，趙撿養扒着車窗，大喊“旺财，旺财，别……追了”，旺财越來越小，直到變成一個黑點。

3

算命的曾經跟王麗珍說過，她是孤獨命，丈夫會先她而去，子女也不會膝下盡孝。

她22歲時，老公死于車禍，她摸着突出的肚子，哭幹眼淚。

趙撿養1歲時，她遇到第二任丈夫，是個58歲的土豪，看中她的年輕豐茂，土豪已有4個小孩，不願再要小孩，讓她上了環，她隐去有小孩的事實，把兒子送人。

如今土豪死了，她也步入中年，孤苦無依。夜深人靜，她躺在真絲大床上凝視天花闆的水晶吊燈，孤獨如蛛絲将她牢牢捆住。

她從未忘記19年前抛棄的骨肉，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必須認回他。這麼些年，她早已學會用錢解決問題。

隻是趙光棍要的比她預期的要多，不過為了跟兒子團聚，必須給。

王麗珍緊緊握住趙撿養黑黢黢的手，聲淚俱下，把19年前的真相潤了色，隐去了私心，誇大了無奈，講給趙撿養聽。

她知道趙撿養腦子有問題，可能聽不懂，但她一定要說，這樣她心裡負罪感會減輕。

她帶趙撿養去看了醫生，摘了耳後大瘤子，但醫生說要想讓趙撿養恢複成正常人智力，需要一筆不菲費用，還不一定能治好。

王麗珍背脊瑟縮了一下，不一定就是還有希望，就算兒子一輩子這樣，她也願意守在他身邊。

王麗珍退出了太太圈的聚會，斷了瑜伽課，停了美容套餐，支走家裡廚師，整天在家陪着趙撿養，親自下廚，陪他做康複訓練，陪他看電視，陪他說話，每天興頭頭的。

她希望兒子可以打開心扉，忘記過去，接納她的好，把她當親人。

趙撿養臉上沒多少表情，經常蜷縮在客廳一隅，就那樣靜靜蹲着，眼睛凝視地面不存在的一個點。

雖然他除去瘤子換上潮衣，已帥氣許多，但他還是和這座冰冷的别墅格格不入。

他想旺财，不願擡頭多看眼前陌生女人的表演。

王麗珍急得嘴上起了一溜火瘡，雙手緊緊攥住趙撿養雙臂，費力張圓嘴巴，“媽媽，叫媽媽，你既然會叫趙光棍爸爸，怎麼不會叫媽媽呢？”

趙撿養覺得胳膊很疼，一把推開王麗珍，從沙發上站起來，蹲在一旁，他根本不喜歡坐這軟綿綿的沙發，整個屁股凹在裡面，起身都費勁。

王麗珍心沉了又沉，眼風逐漸變寒，抖露心中所想，“呆子就是呆子，根本不識疼。”

趙撿養一聽到“呆”字，“呆筋”被觸動，整個人如發怒公牛，憤然起身，面孔痙攣，摔了茶幾上的琺琅彩茶具，大吼：“我要回……回雞毛村，找旺财。”

一晚上雞飛狗跳，趙撿養像隻跳蚤，上蹦下跳，摔摔打打，王麗珍被折騰得心力交瘁，黑色真絲睡衣上滿是污漬，頭發淩亂，手臂還有一道血痕。

她望着一地狼藉，萬分無奈，第二天把趙撿養送回了雞毛村。

此時，趙光棍已經娶了小自己30歲的俏媳婦，不知道王麗珍這是上演哪出戲，他像隻老哈巴狗，滿臉堆笑。

王麗珍緩緩摘下墨鏡，上下打量這對老少配，這才一個多月，趙光棍從背脊偻佝的老頭，變成梳着大背頭擁着嬌妻的暴發戶。

“我兒子一時半會兒适應不了城裡生活，情緒不太穩定，你幫我照顧他幾天，我再做打算，費用我另付。”

趙光棍笑了，臉像風幹的癞蛤蟆皮。

4

趙撿養西裝筆挺回來了，最開心的是旺财，咬着他褲腳不撒嘴，怕他再被人“擄走”，他不在的日子，旺财每天都會到村口去等他，就如他當初傻傻等趙光棍一樣。

趙撿養抱着旺财，旺财瘦了，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脫下西裝裹在旺财身上，旺财搖搖尾巴，舔他臉。

趙撿養的日子又回到了當初，但村子裡人看他的眼神變了，多了幾分羨慕和讨好，覺得他根本不屬于雞毛村，總有一天還會進城變鳳凰。

這一天，沒有太久。

王麗珍是個執着的女人，既然趙撿養待不慣城裡，那她就下鄉，隻要兩人培養好感情，趙撿養遲早願意離開這雞毛村。

她從不信算命先生所謂的“孤獨命”，她堅信能修複冷若寒冰的母子關系，餘生有兒子陪伴，不至孤老。

她買下了趙光棍老宅，翻新成别墅，拖了一卡車東西過來，都是她日常用的。她決定破釜沉舟，從繁華都市的太太變成田園村婦。

隻要兒子能接受她，一切都值。

趙撿養一臉新奇，牽着旺财擡腳進了别墅，别墅雕梁畫棟，視野寬闊，他腳輕輕落在軟綿綿的白色地毯上，呼吸都漏了一拍。

旺财的一聲慘叫把他拉回現實。

王麗珍捂着鼻子，像上次一樣狠狠踢了旺财肚子，“媽媽有潔癖，這狗又髒又臭，别讓它進來。”

趙撿養立馬抽回步入别墅的一隻腿，抱起嗷嗷叫的旺财，頭也不回跑回了破棚。

王麗珍氣得胸脯上下起伏，眼泛綠光，憤憤道：“該死的狗！為什麼我兒子的心思都在它身上？”

夜深人靜，月光灑在地面。

王麗珍蹑手蹑腳走進破棚，趙撿養抱着旺财呼呼大睡，王麗珍用香噴噴的烤雞引出了旺财，一隻有毒的雞。

旺财死了，四隻腿直挺挺豎着，口角全是白沫，趙撿養蹲在旺财旁邊捶胸大哭，眼淚一滴滴落在旺财身上。

“孩子，别哭了，它已經死了，快跟我回家。”王麗珍笑若芙蕖，仿佛隻是死了一隻虱子。

趙撿養雙眼如地獄來的修羅般憤怒，“是……你弄死它的？”

王麗珍背過身，負手而立，“死了就死了呗。”

趙撿養含淚吞下苦果，悄悄埋了心愛的旺财，每天去它墳頭放些吃食，說些别人聽不懂的話。

他看王麗珍的眼神如刀子，更别提接受她了。

王麗珍獨自住在空蕩蕩的别墅，半夜，隐隐約約聽到狗的凄慘嚎叫聲，她從夢中驚醒，吓得尖叫，回應她的隻有幽幽回音。

她已迫不及待想把趙撿養捉到身邊，填滿她那深不見底的空虛。

她原本以為沒了旺财，趙撿養就會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但她錯了，趙撿養甯願住破棚，也不願住進那金燦燦的别墅。

沒了破棚他就沒地去，就會回到我身邊了，想到這，王麗珍雙眸變得狠辣，美美睡了一覺。

“嘭”一聲，破棚倒了。

王麗珍付了工人錢，嘴角一勾，這下看你還能去哪裡。

趙撿養回來後，看着面前一片廢墟，愣了半天，又扭頭看了看一臉笑意的王麗珍，他什麼都明白了。

積壓許久的憤怒終于湧上胸腔，他攥起拳頭箭步沖向王麗珍，臉部抽搐成可怕的怪模樣。

“你要幹什麼？我是你媽媽！”王麗珍雙腳退後兩步，擡起雙臂做護頭狀。

趙撿養舉着的拳頭終究沒有落下，隻是對着王麗珍吐了口水。

5

趙撿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雞毛村，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王麗珍獨自躺在床上，感到深入骨髓的孤獨。

以前這種孤獨還有一絲希望驅散。如今，孤獨吞噬了她整個人。（作品名：《富婆和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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