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子旭

1

離過年還有好幾天，老公就開始獻殷勤，事無巨細，一律以我滿意為标準。

每天晚上一下班他就鑽進廚房裡，晚飯肯定會燒出幾道我愛吃的小菜。

吃飯的時候還會滿臉谄媚：“怎麼樣？老婆大人？今天的飯菜可還合胃口？”

吃過飯，他把我按在沙發上：“吃完飯不能馬上運動，來來來，先打兩把吃雞，老公去洗碗。”

睡前：“老婆，洗腳了，看看，我放了玫瑰花瓣兒，美白潤膚補水留香，快，洗洗。”

我不動聲色地享受着老公的服務，直到有一天，他一咬牙，一跺腳：“老婆，我用半年零花錢幫你清空購物車可好？”

我頓時眉開眼笑：“好好好，我答應你，過年和你回老家做個三從四德的小媳婦兒，事事都聽你的，給足你和你媽面子，就權當回去減肥了，行了吧？”

老公和我擊了個掌：“成交！”

其實，這也不能怪我故意刁難他，隻因為他和我說他老家老規矩特别多。他們家在村兒裡是個大家族，他爸爸又是村長，更是講究老規矩，愛面子愛得不得了。

我們結婚後就一直在城裡工作，沒回過老家，倒也沒有什麼事兒。可這不是過年了嘛，這是我結婚以後第一次和他回家，說實話，真是沒底和婆婆能和平相處。

我和老公結婚還不到半年，見公婆的次數也屈指可數。印象裡，公爹是個很威嚴的人，總是闆着臉不苟言笑的樣子。

婆婆大嗓門兒，一副快言快語的樣子，可我總覺得她虛模假式的，笑眯眯的眼睛裡藏着審度。

我這個人，在朋友圈兒裡是出了名兒的頭腦簡單，對付這樣的公婆，我隻有舉手投降的份兒了。

出發前，幾個小姐們聚在一起，她們緊急幫我惡補了一下“和公公婆婆過招八十回”。給我一一分析回家過年可能發生的情況，又出謀劃策，幫我想應對的方案。

有句話叫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我這些小姐妹那可都是各個家裡的精英老大，每個人都禦夫有術，她們的主意，那可都是自身血淚教訓總結出來的經驗啊。

“我一朋友，”月月舉例說明，“和老公回去過十五，老公家裡七大姑八大姨來了二十幾口子人，我朋友那幾天剛好身體不舒服，可她硬撐着給人家做飯燒菜。

等她燒好最後一道菜從廚房出來一看，人家一大家子有說有笑的吃得盆幹碗淨的，都沒有人想到她還沒有吃飯。她就說自己連個飯店服務員都不如，飯店服務員好歹有工資啊，她是白幹活兒還鬧一肚子氣。”

白甯兒說：“記住，千萬不要笑眯眯的，給公公婆婆一種你脾氣好的樣子，這樣他們會覺得你好欺負，公婆如彈簧，你弱他就強。”

月月說：“捍衛主權，決不下廚房。最最重要的，過年難免會來客人，吃飯就和你老公坐一起。别信什麼女人不上桌，我們是女王，女王就是要吃頭一口兒。”

夢夢說：“不要讓他把他們的習慣和規矩強加給你，你要把你的習慣和規矩強加給他們。”

我總結，她們的意思就是要做好戰鬥準備，你有政策，我有對策。對于公公婆婆的明槍暗箭我要強硬地怼回去，不能給他們欺負了。

“可是我答應我老公回去做個逆來順受的小媳婦兒，總不能不守承諾吧？”我有些為難。

她們仿佛看到了智障兒童一般：“不是吧？對老公的承諾都要遵守？老公這種生物不就是用來辜負的嗎？”

2

從我們這裡開車回鄉下老家也就三四個小時的路程，老公一面開車一面和我閑聊。

“我們那裡的女人其實挺可憐的，”老公感歎着，“她們這一輩子在村兒裡人眼裡都沒有自己的名字。小的時候是誰誰家的幾姑娘，嫁人了就是誰誰的媳婦兒，生了兒子後就是誰誰媽，有了孫子又變成誰誰的奶奶了。”

“那婆婆叫什麼名字？”

“我媽其實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月婵。”

“明月幾時有，千裡共婵娟？”

“不知道是不是和這兩句詩有關系，反正我覺得我媽的名字很好聽。”

我想了想，點點頭：“嗯，我也覺得婆婆的名字很好聽。”心裡卻是感歎，這樣好聽又有詩意的名字卻不會有人呼喚，真的是很可惜。

“沒辦法，我們那裡的女人都是這樣子的。”老公說。

“那你們那裡的女人是不是很沒地位啊？我聽說家裡來客人女人都不上桌子吃飯的。”我問。

“那倒也不是，我們那裡怕老婆的也不少，我爸就怕我媽。”老公說。

見我笑了他忙說：“你别不信，我們家裡的事情都是我媽說了算。不過來客人女人不上桌倒是真的，男人嘛，湊在一起難免要喝酒，和女人吃飯的頻率不一樣，吃不到一起。一般都是好一點的菜先留出來，等男人吃完了女人們再吃。”

“就不能弄兩桌？女人和孩子單一桌？”我看着車窗外，怎麼也想不明白，又不是差這幾個錢，至于嗎？

我們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婆婆做好了午飯，四菜一湯擺在桌子上就等我們回來吃。

公爹依然是一臉的嚴肅，和老公喝着小酒兒，說着一些家長裡短的閑話。

我匆匆吃了幾口飯，推說不舒服就上樓回我們自己的房間睡覺了。

其實我沒有什麼不舒服，就是想為接下來的日子裡的偷懶借口打基礎。

老公老家的房子是座漂亮的小二樓，我們結婚的時候婆婆給裝修了樓上最大的一間房做我們的婚房。說實話，我就結婚那天回來一天，在家裡睡了一夜就匆匆回城裡了，并沒有體會到農村生活怎麼樣。

姐妹們提醒過我，農村最大的不方便就是要方便的時候，那個廁所的髒亂你是要有準備的。

這個沒有什麼更好的解決辦法，隻能是少吃飯，少喝水，能少去一次廁所就少去一次廁所。

我進到我們的房間，一邊猶豫着要不要去廁所，一邊聽着樓下婆婆收拾碗筷的聲音。婆婆并沒有叫我幫忙洗碗，也許是不好意思吧。

進到房間，我感覺我們的房間比上次來好像小了一點，仔細一看，房間裡居然隔出來個小裡間。我走過去推開小裡間的門，一陣巨大的驚喜湧來！“啊～”我尖叫着。

老公三步兩步沖上樓：“怎麼了？怎麼了？是不是有老鼠？”

我指着小裡間對老公說：“看，快看，衛生間，馬桶，浴缸，花灑，熱水器什麼都有。你看，你快看，還有個小洗衣機。”我興奮得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哦，你婆婆怕你不習慣，特意給你裝修出來的。”随後跟上來的公公在門外站着解釋，“她說年輕女孩子的衣服不能和我們一起洗，特意給你買了個洗衣機，屋裡地方小，就沒買太大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公公站在門外，就請他進來坐，他趕緊搖搖手：“不行不行，你婆婆說，兒媳婦兒的房間公爹不能進，這是規矩。”

公公說完就闆着臉下樓去了。

我拿出手機發了個朋友圈：“姐妹們，一切順利！”配圖就是這個讓我驚喜萬分的衛生間。

3

年三十晚上，第二天還要早起祭祖，我吃完年夜飯就回房睡覺了。

老公興緻勃勃地給我講祭祖的規矩：“我們這裡祭祖是大事情，年年初一早晨老早就起來，包好素餡餃子，備好果碟貢品，然後就是家族裡最長者帶頭兒給祖宗牌位磕頭行禮，求祖宗保佑我們這些後人平平安安的。”

“還要磕頭啊？”我頓時就傻了。

“那當然，這是規矩。”

“又是規矩，哪兒來的那麼多規矩。”我嘟嘟囔囔地抱怨，同時暗暗後悔，早知道還要磕頭就多敲詐老公點東西了。

老公見我低頭不語，連忙說：“就比劃比劃，沒啥的。”

“哼，”我總覺得虧本，“我不幹。”

“明年一年的零食我包了，怎麼樣？”老公加了籌碼，“明年一年的飯都我做，成了吧？”

“可是我不會磕頭啊。”我實話實說，“我們家拜年就說句吉祥話兒就成了，也沒有祭祖這個儀式啊。”

“磕頭簡單，我教你。”老公說。

然後，他真的站起來，一闆一眼地給我演示起來：“你看，就這樣，很簡單。”

他雙膝跪地，雙手撐地，頭往下一點，我在旁邊看着有趣，忍不住伸手在他後腦勺兒上按了一下。

老公本來隻虛虛地一點頭，被我這一按“咣”地一個頭就磕在了地上。

我哈哈大笑着：“乖啊，快起來，姐姐給你壓歲錢。”

“總有刁民想害朕。”老公一下從地上起來。

婆婆在樓下聽到動靜，連聲問：“怎麼了？什麼東西掉地上了？”

“沒事兒，我摔了一跤。”老公揉着額頭回答，“可摔死我了。”

“這大過年的，可不能說這些不吉利的字眼。”婆婆在樓下連忙大聲制止老公，“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你們這些年輕人啊，這些過年的老規矩是一點也不懂啊……”

婆婆在樓下唠唠叨叨，我在樓上輕輕關上了房門。

據老公說，明天開始，就要走親戚了，天天中午都有飯局，頓頓都有好吃的。

“隻要明天祭祖你磕了頭，那往後就都是好日子了，”老公仍然沒有放棄對我的威逼利誘，“可明天你要是裝病不磕頭的話，你怎麼和我走親戚？”

我在糾結中睡着了。這一睡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婆婆喊我起來吃餃子。

“不是祭完祖才能吃餃子呢嗎？”我睡眼朦胧地問婆婆。

婆婆笑了：“祭完祖了啊。”

“啊？”我一驚，“怎麼沒人叫醒我呢？”

“看你睡得正香，我就沒忍心叫醒你，我替你和祖宗說了，說你今年就先這樣吧，明年再見他們。”婆婆說得一本正經。

“這樣也行？”我半信半疑。

“怎麼不行？祖宗都是寬宏大量的人，怎麼都行的。”婆婆拍拍我的手，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快起來吃餃子吧。”

4

初二那一天，家裡來了好多客人，我幫婆婆招呼客人，忙得暈頭轉向。

廚房裡，婆婆掌勺，我幫忙打下手，婆婆也真是能幹，兩桌十幾道菜都是她自己燒的。

我暗暗觀察，這裡的女人果然是不上桌子的，男人們在桌子上吃飯喝酒吹牛打屁，女人們就坐在沙發上閑聊着家長裡短。

我看着那一桌子的大老爺們有些猶豫，不過去吃吧，看着一道道美食幾筷子就隻剩下湯湯水水了，心裡又饞又急。過去吧，這一桌子也沒有女人，再說，你看看這些人吃飯，邊說邊吃邊喝邊比劃，唾沫星子煙灰滿桌飛。

大舅爺吃飯還愛滿盤子扒拉，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在盤子裡找出什麼來。這裡沒有用公筷的習慣，說實話，和這些人上桌子吃飯，就算有人給我勇氣我都不敢。

正猶豫着，婆婆過來拉我：“你咋在這裡杵着呢？廚房裡還沒收拾完，滿地菜葉子，快去收拾。”

邊說邊拽出我來：“我在蒸鍋裡給你蒸了大閘蟹，你快去吃。”婆婆小聲說。

“啊？”我沒反應過來。

“這屋裡烏煙瘴氣的，過年嘛，男人聚在一起就這樣兒，和他們吃飯沒法兒吃，我在廚房給你留了飯，你自己去吃，又清淨又幹淨。”婆婆笑眯眯地說，“那大閘蟹可貴了。這麼大三隻就一百塊錢，我可舍不得給别人吃。”

飯廳和廚房并不連着，我們穿過院子，西廂房就是廚房。

二伯娘在飯廳裡虛模假式地喊了一聲：“新媳婦兒就幹活兒啊？不好吧？”

“有啥不好？這家裡的媳婦兒就得幹活兒，這是規矩。”婆婆提高聲音，“你們都别管啊，我兒媳婦兒可能幹了，廚房都是她收拾。”

廚房裡，婆婆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大閘蟹：“怎麼樣？好吃不？媽還給你留了半隻鴨子，還有雞腿兒。”

我吃得滿嘴蟹黃：“嗯嗯，好吃，好吃！”

“慢點吃，好多呢。”婆婆慈愛地笑着。

“新表嫂嬌滴滴的，能幹活兒？我怎麼那麼不信呢？”老公姨家表弟的聲音在院裡響起，随着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廚房門被推開，表弟鬼機靈地探進頭來。

“去去去，”我抓起個小鍋蓋蓋住了好吃的，朝表弟揮揮手，“男人大正月的不進廚房這是規矩。”

“哎呦喂，”表弟笑道，“沒想到表嫂連這老規矩都懂得？”

婆婆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快出去吧。”

看着表弟離開，我和婆婆相識一笑，我們有了共同的秘密。這女人之間一但有了共同的秘密，關系也就親密了不少。

5

初三這一天，老公他們家族在婆婆家聚餐，照例是男人們喝酒劃拳，呼三喝四地在桌子上折騰，滿屋子的煙酒屁臭，一進屋都能把人頂個跟頭。

我和婆婆在廚房裡煮着麻辣小火鍋，一邊吃一邊閑聊着。

“咱們這村口兒啊，有一條小河，河水不深，隻有大人的齊腰深。”婆婆像講故事一樣地娓娓道來，“這河裡有一種叫黃柳魚的小魚，隻能長到巴掌長。這魚别看小啊，可好吃了。”

婆婆一邊把一筷子肥牛夾進我碗裡，一邊說：“五六月份的時候這魚正肥，我經常是早晨下地幹活兒的時候路過河邊就往裡放幾個罐頭瓶子，瓶子蓋子上面鑽個比這魚大一點的小洞，裡面放一小塊用香油拌過的饅頭。”

湯滾了，婆婆又把肉下到鍋裡，順手又扔進去幾隻大蝦。

“放好瓶子我就去地裡幹活兒，等快中午的時候，活兒幹得差不多了，也該吃午飯了。路過河邊把罐頭瓶子順手拿上來，你就看吧，每個瓶子裡都會有魚，少的三五條，多的十來條。拿回家來也不用放什麼調料，隻用雞蛋調點紅薯粉一炸，那滋味，鮮香酥脆，太好吃了。”

“唔～”我眼裡閃着小星星，擦着口水，“我要吃我要吃！”

“現在可沒有，都結着冰呢，現在這個時候啊，本來能套兔子。可這幾年随着耕地的減少，兔子也少了好多了。”

婆婆把蝦撈出來，剝好皮放到我碗裡：“冬天的兔子可肥了，剁成小塊兒在鍋裡炒至金黃，放點麻椒，再放自家做的辣椒醬。那真是麻辣鮮香，人間美味啊。”

“唔～”我已經無語，隻剩下擦口水的份兒了。

“明天要去你們姥姥家做客，你是新媳婦兒，要給姥姥和舅舅們拜年，這是規矩。”婆婆一邊給我夾菜一邊說，“吃點青菜，要均衡營養。”

“好啊好啊，”我隻顧吃了，點頭如搗蒜，這一口青菜咽下去方品味過來，“拜年？要磕頭嗎？”

“按老規矩要的。”婆婆說得一本正經，可是看到我一臉的糾結，她又噗嗤一笑：“現在都什麼社會了？這些老規矩咱不講。”

我松了一口氣，順勢說：“其實磕頭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我沒磕過，怕姿勢難看不是？”

婆婆哈哈大笑着，給我一個“我都懂”的眼神。

去姥姥家之前，老公偷偷塞給我一個紅包：“這是媽給你預備的，拜完年給姥姥，姥姥年紀大了，晚輩要孝敬她紅包，這是規矩。媽怕你不知道，給你預備好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這應該是我自己準備的，怎麼讓媽破費了呢？”

“你的錢就留着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吧。”老公朝我眨眨眼睛，“這是媽的原話哦。”

6

從姥姥家一回來，就透過玻璃門看見客廳裡坐了個哭天抹淚的婦人，婆婆正在一旁邊勸她：“這大過年的可不能哭，老規矩說這過年要是哭了一年都不順當。”

“我就是命苦啊～”那婦人并沒有因為婆婆的話收住眼淚，“你說說我容易嗎？這大過年的伺候老的，伺候小的，今天家裡有客人，我就跟我兒媳婦兒說：‘你一個新媳婦兒，和一群大老爺們兒坐一起也不方便，咱等他們吃完了咱們再吃。’”

婦人擦了擦眼淚，又擤了下鼻涕，才接着說：“可你猜怎麼着？”

她話是這樣說，可也不是真的要婆婆猜，所以不等婆婆說話她自己就接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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