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強是鄰居家的孩子,比我小一歲,他還是我的同班同學。小強長得很漂亮,他有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但眼中的神情卻是暗淡的,有點像剛剛死去的魚眼睛的神情,迷茫,空洞摻雜着些許的無奈。他的額頭很突出且很光滑。大人們都說這樣大額頭的孩子特别聰明,腦袋夠用,還說他的大額頭像南蠻子。所謂的南蠻子就是南方人的意思。具體點說小強的長相很像江浙那邊的人。
小強的确是個聰明的孩子,他的學習成績始終很好,每次考試的成績都排在學年前三名。他的嘴巴特别耐看,嘴角微微上翹。他笑起來的時候特别精神,很活潑的樣子。但他笑起來的時候太少了。他的眉頭總是緊鄒在一起,讓人看了心裡不舒服。隻有在學校裡的體育課上,體育老師領着大家做有趣的運動時,小強緊鄒在一起的眉頭才會舒展開來,嘴角也會挂上淡淡的笑容。隻有這時的小強才真正具備小孩子的形象。天真,快樂。眼睛裡閃爍着喜悅的光芒。他喜歡長跑也喜歡撇鉛球。
一天,我去他家,借面堿。剛走進他家院子就聽見屋子傳出激烈的争吵聲,是小強的父母親在吵架,他父親的聲音粗俗不堪,她母親的聲音尖銳嘹亮。還有一種低低的啜泣聲是小強的聲音。當時,我有些猶豫是否進屋去。進去吧,正趕上人家吵架,好像不禮貌。可要是不進去,家裡等着我拿回面堿做白面饅頭呢。我要是借不回面堿,我們全家人就吃不上白面饅頭。母親已經很久沒給我們做白面饅頭了,我已經借了好幾家了都沒借到面堿,隻有小強家有面堿,因為小強的父親是食品店的店長。
平時,誰家臨時沒了醋,短了醬油或是缺了面堿之類的東西,都習慣來小強家借。想到此,我還是決定進屋去。推開門,見屋子裡特别淩亂,地上還有被摔破的水杯碎片。我看見了哭泣的小強,他顯然已經哭了很久,眼睛都腫了。見我去了,小強高大強壯的父親首先住了嘴,而小強的母親,那個長着一張圓臉一雙圓眼睛的小個頭女人馬上把一張憤怒無比的臉換上了一張無比親切的笑臉,仿佛變魔術一般神速。
小強見我去了,用手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他看了我一會,像是想着什麼事情。他拉起我的手,像是要和我說些什麼,他的小個頭母親迅速扯過他并将他推到了臉盆架前,命令他趕快洗臉,小強便乖乖地去洗臉了。在他彎腰洗臉的時候,我看見他後脖子上有道醒目的新鮮傷痕,難道他父母親發生争執和他有關嗎?很久以後,我才得知他的父母親經常吵架,一旦吵架就拿他當出氣筒,輕則被罵重則被打。可小強是個懂事的孩子,在外面從來沒和人說起過這些事。我曾和母親說起這件事,母親當時把眼一瞪。指責我,小孩子家家的别亂說話,誰家父母沒個吵架拌嘴的時候,吵過,鬧過就和好了。你就當成啥都沒看見,别出去瞎嚷嚷。
那天放學時,我舉着小強的成績單往回跑,這次考試他得了全班第一名,全學年第三名,老師整整表揚了他半節課,隻可惜他這幾天生病了沒來上學,沒能親耳聽到老師的表揚,若是親耳聽到,他該多開心呀。他曾和我說過,他最開心的事就是聽到老師對他的表揚。他母親說他感冒了,給他請了病假,老師讓我把成績單給捎回來了,老師還囑托我和他父母說聲謝謝,謝謝他們培養了小強這麼優秀的孩子,将來他一定能考上北大或清華這樣的名牌大學,為學校增光。他一定會成為社會的棟梁之材,将來的小強一定會成為他們的驕傲。由于激動,老師說話時,眼睛眨動的頻率特别頻繁。當時,我還以為,他迷了眼睛。
來到小強家時,我有點發呆。我看到小強病得很重的樣子,根本不像是感冒那樣的小病小災。他剛從醫院看完病回來,他的枕頭旁邊放着很多花花綠綠的藥片。他的臉是寡淡的白色,他的眉頭鄒得更緊了,他的唇邊已經有了稀稀疏疏的淺淡胡須,他已經是個十三歲的少年了,但他渾身上下已經稀松癱軟了,沒了骨頭一般。他的眼神是空洞迷茫的,在空洞迷茫中還隐藏着一種深深的恐懼。那恐懼擊中了我,一種涼氣莫名其妙的從我的心底裡湧出來。在那一刻,我預感到小強要不行了,我的淚水流了滿臉。
小強生病後,他的父母親不在争吵了,一心一意照顧病中的小強。盡管母親總是叮囑我少去小強家,怕他的怪病傳染給我,我也很怕生病,怕變成小強如今的樣子。但我就是忍不住想去看小強。有一次,在我去看他時,他的父母沒在他身邊。他那時瘦得已經脫形了,一雙大眼睛深陷在深深的眼窩裡很吓人的樣子,胸前的骨頭架子也支起來了。那次,他掙紮着和我說了幾句話,他先問我是否很讨厭偷東西的賊,我笑了說當然讨厭了誰能不讨厭賊呢?接着他又問我要是你媽媽是個賊呢?聽完他這句話,我很不高興,想小強都病成這樣了,怎麼還說這樣莫名其妙的話呢。再說,我母親怎麼可能是賊呢,他一定是發燒說胡話了。呆了沒多大一會,他母親回來了,她說小強得休息了,我就從他家出來了。當時我根本沒想到那居然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最後一次說話。
幾天後,小強就死了,永遠離開了我們。聽母親說,他被火化了,他的骨灰被裝在一個小紅口袋裡,小紅口袋被裝在一個叫骨灰盒的小匣子裡面。母親去殡儀館了,親眼看見那小匣子上貼了一張小強的照片。母親對我說:“可惜了,白瞎了小強,那麼好的一個孩子,小小的年紀就沒了。”
街頭巷尾,上學的路上,我仿佛還看得見他的影子。心裡總想着,那麼好的小強怎麼就死了呢。是什麼病剝奪了如此年輕的生命呢?還有他眼睛裡的恐怖神情究竟來源于哪裡呢?他到底怕什麼呢?幾年後,他的父母親離婚了。他那離了婚的父母親都搬到别處去住了,他家的房子也賣給别人了,于是我們就有了一個新鄰居。關于小強和小強的父母一點點在我的記憶中淡去了,隻是偶爾午夜夢回的時候,我會突兀的醒來,我夢見了小強。夢中的他依然緊鎖眉頭,很愁苦的樣子,夢中的他總是看着我欲語還休。
很多年裡,我都不知道小強的具體死因。那個謎團隐藏了幾十年。直到我已經長大嫁人,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次回娘家時和母親聊起過去的往事,聊起小強和小強的父母時。我才從母親的叙述中了解到了小強的真正死因。得知他的真正死因,我的心絲絲拉拉地疼痛起來,那疼痛中還包含了惋惜和無奈。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該有多好,我可以多陪陪小強,我可以留在他身邊好好勸解他,幫他走出那段陰霾。說不定,他就不會死了。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小強的母親帶着十三歲的小強去商店裡買東西,小強母親當時買了一套内衣,在商場的營業員轉身去錢盒子裡給她找零錢時,小強母親的手飛快的伸進櫃台抓起另一套内衣迅猛地塞進小強的懷裡并示意他快跑。盡管小強當時有過瞬間的驚詫,但他還是緊摟着母親塞給他的内衣飛一樣地奔出去了。盡管小強母親偷内衣的舉動異常神速,但還是被緊挨着内衣組的糖果組的一個營業員看到了。她高呼了一聲“有賊”竄出了商店。于是大街上就出現了連喊帶叫的兩名營業員猛追一個腋下夾着内衣倉惶瘋逃的少年的景象。
後來小強在急速的奔跑中失落了那套内衣。商場的營業員撿起内衣回到商店,他們将小強的媽媽一頓數落,讓她回家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不然,等他長大了,賊性養成了,就管不過來了。小強的媽媽态度特别友好,她表示回家後,定會好好管教小強。我無法猜測她當時的内心感受,她才是真正的賊,當營業員怒氣沖沖指責小強的時候,難道她的心中竟無絲毫的愧疚嗎?
那件事情過後,小強就病了。小強的母親到是相安無事,就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一樣,她甚至和小強的父親在一次閑聊中說過小強這個兒子算是白養了,一點用處都沒有,他怎麼就那麼笨呢,他怎麼就不知道先藏起來,隻知道一個勁傻跑,他哪兒跑得過那兩個大人呢。不但跑不過,還把偷來的衣服弄丢了。弄丢了衣服還不算,還生了病了,真是沒用呀,太笨了。小強本來病得很重,醫院的大夫卻查不出具體病因,隻好開些營養藥要他回家調養。母親歎息着說小強的病都裝在心裡,心病是無藥可醫的。
盡管事情已經過去了諸多年,我還是忍不住為小強流下了許多傷感的淚水,誰該為他朝露般的生命買單呢?模糊的淚眼中映現出他最後的容顔,耳邊響起他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你讨厭賊嗎?如果你的媽媽是個賊呢?”原來他想和我說的是他媽媽是個賊。遺憾的是當時我也是個孩子,沒聽明白他說這句話的真正用意。其實,我隻需告訴他,誰是賊都沒關系,隻要他不是就行了。就算他曾經做過錯事也沒關系,改了就好了。就像被蟲子咬了一口,疼一陣就好了,沒必要永遠記在心裡。
可惜,這些話小強再也不會聽到了,我隻能祝福他在另外的一個世界裡快樂幸福的生活。
中篇小說《歲月不居》獲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征文三等獎,此文為小說片段
(圖片來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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