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的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已近四月中旬。

　　光陰起伏，宛如古典詩詞裡的平平仄仄，看似沖淡乏味，吟之百味俱全。

　　我，漸漸會咀嚼李義山的句子了。

　　少時不喜玉谿生，嫌他的無題系列矯揉造作，旨意隐秘。不如李白的詩，浩蕩磅礴，氣勢恢宏，喜怒哀樂一目了然；又憎他的辭藻過于繁華，讀起來好似一串串的流蘇珠玉撲撲灑灑，招搖得讓我心煩。且看白樂天的《長恨歌》，通俗易懂，叙述飽滿，不需刻意渲染，自有“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千古名句出現。

　　初讀《錦瑟》，隻感覺得到一股無處排接的孤獨傷懷，那什麼“滄海月明”、“藍田日暖”實指為誰？那什麼“莊生曉夢”、“望帝春心”又暗寓什麼？作者從未講明。一如他在《碧城三首》、《重過聖女祠》、《落花》裡的态度。他似乎習慣了傷離念舊，自己給自己找别扭。讀來心頭沉郁郁，又不明所以他内裡的惘惘然。直到，我讀了《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翻譯一下：你問我回家的日期哇？唉！我也沒個準信；我這邊下着大雨呢，夜裡冰涼涼的，冷清清的，我也好想回家去。等到咱倆團圓了，我得跟你一邊剪着燭蠟，一邊跟你好好說說我給你寫信那天，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多可憐……

　　這語氣、這态度——這不活脫脫是一個患着相思病的男人對着自己心愛的女人撒嬌麼！

　　看來李商隐的七情六欲也是挺能接地氣的麼。

　　除了七情六欲接地氣，能把大白話寫成好詩句，化虛為實，情景交融，照樣讓人品了，餘味無窮。

　　後來，我才聽說，李商隐在寫這首《夜雨寄北》的夜裡，他的妻子王氏已經孤獨地死去。在那個從長安到巴蜀送封信就得耗費月餘的年代，李商隐的相思與渴盼……旁觀者唯覺悲涼。徹頭徹尾的悲，深入骨髓的涼。

　　誰教，這世間最難抵的是無常。

　　因為無常，新冠流行之後，全球已有3.8億人感染，605萬人死亡。并且這個數字還會繼續擴散，到目前為止還未有徹底根除的特效藥。

　　因為無常，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在“内卷“時代再次被奉為真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然而大魚也是食物鍊的一端，春江水暖鴨先知，蒼鷹上擊翻曙光。

　　因為無常，全球離婚率都在上升，三觀差異、婆媳矛盾、經濟壓力等等雞毛蒜皮皆成為家庭破碎、夫妻反目的導火線。

　　因為無常，國又要攻打國，民又要攻打民。俄烏戰争、股災、東航墜機、通脹愈演愈烈、美聯儲收緊流動性以及國内經濟面臨增長式壓力……誰敢說他腳下的路能由己定；誰敢說他的前方一片光明？

　　無常，佛家語。意謂世間的一切，都仿佛天空的浮雲，水上的泡影，鏡裡的空花，河中的明月。

　　無常，注定了人生沒有永遠的避風港，芸芸可憐，執念難滅，卻又敵不過時間與時局，超不越個人的匮乏與弱小。

　　無常……教會人唯一的好處是謙卑。若再加一條，那是有智者學會了珍惜。

　　懂得珍惜有生之年，還能看到春山紫陽，梁間燕巢，稻田蛙鼓，竹林新筍。

　　懂得珍惜有生之月，還能飽食甘美雞蕉，清涼蜜柚，淳厚牛脂，鮮辣魚酢。

　　懂得珍惜有生之日，還能遊賞小園香徑，碧波水榭，蓊郁林木，灼灼花牆。

　　懂得珍惜有生之時，還能擁有舐犢之情，膝下之歡，知己之誼，康健之軀。

　　最重要的是，珍惜自己的生命，遠離自己厭惡的環境，把餘生不多的時間都傾注在最有益于自己的方面或最能令自己愉悅的方面。若愛春光美，就煮一壺香茗，小坐薔薇架下，曬暖淺笑。若喜夏夜靜，就折了栀子花，浸在青瓷碗裡，聞着它的香，喝着冰鎮梅子湯。若貪秋晨爽，可早起去街心公園，撿起滿地金燦燦的桂花屑，學《紅樓夢》裡的林妹妹，松土、掘墓、葬落花。若懼冬雪寒，可蝸居在已通供暖的卧室裡，養一盆水仙，讀一本好書……

　　一旦活出自我了，會發現真理着實如楊绛所言：人生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系。

　　有些人生就是大人物，需要率領千軍萬馬，呼呼喝喝、喧喧鬧鬧地追求青史留名、富貴榮華的風光。

　　有些人生就是小人物，需要安于窗前明月照，屋後薄荷綠，良人陪在畔，兒女膝下歡的細水長流。

　　有些人不需要詩與遠方的理想，隻要能對付好平日裡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就能在袅袅炊煙裡熱氣騰騰地活着。

　 有些人甚至不需要食人間煙火，他們自顧自地活成一棵植物，也能生長出溫柔美麗、自由自在的姿态。

　　人，應該學會接納各種紅塵世象，而不是利用宗教偏見，去論斷或者排斥自己不了解的事态。

　　話說回來，一個擁有笃定信仰的人，也沒有興趣去關注太多違背自己價值觀的現象。

　　正如李商隐所言：世界微塵裡，吾甯愛與憎。

　　何時超脫了個人對于外界的強烈愛憎，可能就距離得道更近了一步。

　　真正的得道，乃是自我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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