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轉載 源自 孔門之學 2018-06-28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一
《大學》八條目以“正心”為核心:“正心”之前為内聖功夫,由功夫而複其本體;“正心”之後為外王事業,從心體開顯大用。陽明先生曰:“正心,複其體也;修身,著其用也”;“修身是已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這兩句話對于理清《大學》八條目之義理脈絡,非常關鍵。從文辭上看,《大學》“正心”章隻是在闡發“正心”與“修身”的内在關系(修身的根本,在于正其心),其實後面各章“齊其家在修其身”“治國在齊其家”“平天下在治其國”,齊家、治國、平天下,都是由“心正”這個本體開顯出來的。所謂“修身,著其用也”,這是對“體”而言“用”,修齊治平皆是著其心體之“用”。“身修則和”,“和”取自《中庸》“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大學》“明明德于天下”,在《中庸》便是達道之“和”。
孔子答子路問君子,子路刨根問底,孔子不厭其煩,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後面兩次回答,“修己”二字孔子不願省略,也不能省略。從“修己以敬”過渡到“修己以安人”,有一個“修己”貫穿着内與外、人與我,可以體會到外王事業植根于内聖功夫。從“修己以安人”躍遷到“修己以安百姓”,既然都有一個“修己”,說明兩者同根同源,“安人”與“安百姓”從同一本體涵養擴充開來,隻是有大小深淺不同。
明白了這一點,再看《大學》八條目,“誠意”之前為内聖功夫,“格物緻知”被“誠意”所收攝,修學功夫隻是落在“誠意”這一個環節上,對應孔子所謂“修己以敬”。從“正心”過渡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由“全體”開顯“大用”。從文辭上看,各環節依次順接着,如“修身在正其心”、“齊其家在修其身”、“治國在齊其家”;從義理上看,修齊治平均是從心體開顯出來。唯如此,八條目前後才能實現“一貫”,而不是各環節首尾串聯起來的一根鍊條。
《大學》全文分經、傳兩部分,傳文對應解釋首章經文。首章先以“欲…先…”引出八條目,從“明明德于天下”追溯到“格物”,再以“…而後…”,從“物格”過渡到“天下平”。各條目首尾銜接、環環相扣,顯得非常有序。但對應诠釋八條目的傳文部分,與首章經文闡述八條目的文字并不能一一對應。首先,原本《大學》省略了“格物緻知”而直接诠釋“誠意”。其次,“誠意”章隻是單獨诠釋“誠意”這一個環節,既沒有向前承接“緻知”(“欲誠其意者,先緻其知”;“知至而後意誠”),也沒有向後聯系“正心”(“意誠而後心正”“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但“誠意”章後面的幾章傳文,都是闡發兩個環節之間的關系,與首章經文對應。
首章經文引出八條目,平鋪直叙,看不出哪個環節重要,哪個環節為其次,似乎每個條目都有功夫要做。讀《大學》傳文部分,僅從文字安排上,就能體會到八條目之間有輕重主次之分。《大學》作者做如此安排,有深意,對于讀者理清《大學》八條目做出了暗示。再契入義理,就能認識到八條目隻是兩個環節:“誠意”統率前面的内聖功夫,“正心”開顯後面的外王事業。
二
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正名”,從文辭上看,似乎直接去“正”這個“名”,其實,是循“名”而責“實”,落在具體的人與事上去正這個名分。或者說,動詞“正”雖然是做謂語,但從邏輯上考察,“名”是“正”這個行為的最終歸宿,而不是“正”的對象。或者說,“名”是作為“正”的主語,而不是做賓語。孔子所言“正名”,有助于理解《大學》八條目之“格物”“誠意”“正心”,從義理上看,它們都不是“動詞 賓語”的結構。如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不要去正這個“心”,不是不做功夫,而是不能把“心”作為“正”的賓語。
“正心”如何可能?既然要“正其心”,說明此心“不正”。但這個“正”也是從不正之心發出的,如何能讓此心從“不正”而歸于“正”?須知,正心之“正”為功夫,這個功夫成為可能的邏輯前提是:先天本體是圓滿自足的。陽明先生說:“與其為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朱子說:“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如果把“心”當做名詞看待,這個“心”就不能作為正心功夫之本體。本體是生生不息的,還要超越個體的有限性而貫通内與外、人與我。
《大學》首章曰:“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意誠而後心正”。從“正心”過渡到“心正”,這是由功夫而複其本體。領會功夫與本體這對範疇,就要從“動詞 賓語”以及“主語 謂詞”這樣有限性的思維邏輯中跳出來:既不能把“正”單純作為一個動詞,也不能把“正”僅僅作為一個形容詞來看待。
把“心”作為“正”的主語,“正”從“心”上發出來,指向外面,必然要落在一個對象上。通常理解“正心”,就是再把“心”作為“正”的對象,如此,就陷入了一個封閉的循環,此心不可能實現由“不正”而歸于“正”。其實,功夫如流水盈科而後進,本體作為功夫之源頭活水,就不能是有限的“心”。陽明先生反複強調“功夫須曉得頭腦”,正是要把無限的“心”給挺立起來,或者說,把個體之心與天地之心給貫通起來。“正”作為功夫是從本體開顯出來,而這層意思不适合用“主語 謂詞”這樣的語法結構來描述,不是由一個凝固的“心”發出一個“正”的動作。落在工夫上說“正心”,這個“心”也不是作為“正”的對象,同樣應該抛棄“動詞 賓語”這樣的語法邏輯。
所謂“心正”,就是複其本體,如果把“心正”理解為“主語 謂詞”,以形容詞“正”去謂述名詞“心”,那麼,這個“正”的意思就淺顯了,“正”既沒有落實為功夫,“心正”也失去了“複其本體”這層意思。“心正”是全其本體,這個本體是絕對的,也是無限的,不能被某個形容詞來謂述。
“心正”的反面是“心不正”,但《大學》作者相對于“心正”而說“心不得其正”,注意體會“心不得其正”與通常所謂“心不正”之間的區别。心不正,“不正”與“正”截然對立,都是從外面去描述這個主詞“心”。而且,正與不正,隻是揭示“心”的某一個側面,除此之外,還可以用諸如“善與不善”“安與不安”來描述。心不得其正,這個“正”是絕對的,在先的,其實就是本體(實體),“不正”則體現為“缺失”。一說“心正”,就複其本體了,“善”與“安”自然涵攝在其中。
理解了《大學》所言“正心”與“心正”,再看孟子提出的“性善論”。“善”不是作為形容詞來描述“性”,或者說,“善”不是屬性,而是實體,所謂“至善是心之本體”,人之性善體現為“仁義禮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本是從功夫論的意義上說性善,學問之道隻在于“求其放心”,不能“義襲而取之”。荀子從經驗層面說人之性惡,與孟子道性善根本不在同一層次。有學生問朱子:“或言性,謂荀卿亦是教人踐履”。朱子答曰:“須是有是物而後可踐履,今于頭段處既錯,又如何踐履”?
三
從“正心”到“心正”,是由功夫而複其本體,從“修身”到“身修”也是如此。“修身”作為功夫,是從“心正”這個本體中開顯出來,不是在“身”上做些功夫。像道家修練命功,落在身上調氣息、修氣脈、通周天,此是舍本逐末。
其實,“修身”“齊家”“治國”等環節在“正心”之後,就它們作為功夫而言,本身隻是虛設(隻是為引出“身修”“家齊”“國治”),因為功夫隻是收攝在“正心”上去做。“身修”“家齊”“國治”乃是複其本體——明明德于身、明明德于家、明明德于國,倒是有具體的意義。外王事業以“正心”為發端,正者,大也,橫渠先生曰:“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修、齊、治、平,均是從不同層次來說這個“正”。心無本體,功夫所至,即其本體,身、家、國、天下皆是“心”。
“正心”為“修身”之本,理解了“正心”,也就好理解“修身”了。作為功夫意義上的“修身”,隻是虛說,更不能以“身”為對象去做功夫。《大學》“修身在正其心”章,正是把“修身”追溯到“正心”上。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心)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心)不得其正……”,這是“正心”章前一節。朱子引程子之言:“身有之身,當作心”。經典中的每一個字,都不能輕易改動。有所忿懥,有所恐懼,這是說“身不得其修”。追本溯源,把“身不修”歸結為“心不正”,然後好在“正心”上做功夫,這才算是“知本”。如果把“身”改成“心”,就是直接把“有所忿懥,有所恐懼”視作心之不正,看似直白,但這層意思被取消了。
此外,身有所忿懥,這是心不得其正,“不得其正”作為“缺失”,隻是暫時不能全得本體,但不會有損本體之分毫。如孟子曰:“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陽明先生曰:“如雲自蔽日,日何嘗失了”。如果說“心有所忿懥,則(心)不得其正”,把“忿懥”等直接附加在“心”上,就逐外了,“缺失”這層意思體現不出來,那麼,這個潛在意義上的“本體”似乎也被抹去了。
身有所忿懥、恐懼、好樂、憂患,“正心”章列舉了身不得其修的幾種表現。如果把忿懥、恐懼等情緒的存在,直接歸結為此心之不正、此身之不修,就把“正心”“修身”理解淺了。朱子也認識到這一點:“蓋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無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則欲動情勝,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矣”。隻是朱子落在“察覺”“知覺”上來說“正心”“修身”,此“知”不是從德性開顯出來,這樣解讀是不到位的。顔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此“知”是德性之知,陽明先生指出:“顔子不遷怒,不貳過,亦是有未發之中,始能”。心之所發為意,意念發出去,然後再去誠意,誠意功夫已經失卻“頭腦”了。同理,所謂“一有之而不能察,則欲動情勝”,體會朱子言外之意,正是生出忿懥、恐懼等情緒,再去察覺以及修正,這是“知之次也”,已經逐外了。
“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這是“正心”章後一節。朱子注曰:“心有不存,則無以檢其身,是以君子必察乎此而敬以直之,然後此心常存而身無不修也”。朱子錯會了“心不在焉”的意思,進而把“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視作身不得其修。對于後一節,朱子同樣是局限在“察覺”這個層面來解讀“正心”與“修身”:以“心不在焉”為“心有不存”,“心有不存”,失去了察覺功能,即是“心不得其正”;反之,此心常存而時刻檢其身,就能實現“心正而後身修”。
《大學》“正心”章前一節先說此心如何不得其正,後一節“心不在焉……”,正是因病用藥,對“身不得其修”進行對治,最後以“此謂修身在正其心”作總結,整章文字脈絡清晰,語義順暢。朱子卻以為,後一節也是在說“心不正而身失其修”,隻是前一節落在情緒上,後一節落在感官上。不能以文害辭,以辭害志,其實,無論是忿懥、恐懼等情緒,還是視聽等感覺,都隻是闡發義理所借助的一個中介。
陸澄問《學》、《庸》同異。陽明先生答曰:“子思括《大學》一書之義,為《中庸》首章”。《大學》八條目可以簡化為誠意、正心兩個環節,《中庸》首章正是融合了《大學》“誠意”與“正心”兩章義理。如《中庸》首章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這對應《大學》“誠意”章所謂“自慊”,并且兩章都提出“慎獨”。《大學》言“正”,《中庸》曰“中”;《大學》言“心”,《中庸》曰“性”。《中庸》首章曰:“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戒慎、恐懼”與“不睹、不聞”分别取自《大學》“正心”章前後兩節。顯然,應該對照着《中庸》首章來研讀《大學》“正心”章。
陽明先生會通《大學》《中庸》義理,“正心,複其體也;修身,著其用也”,“心正則中,身修則和”,這兩句話正是以《中庸》來解《大學》“正心”與“修身”。陽明先生指出:“以誠意為主,去用格物緻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又合于“正心”來解“格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也”。以及晚年提出“緻良知”,貫通内聖外王而重新诠釋格物:“緻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緻吾心之良知者,緻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隻要把這幾句話領會得透徹,對于一部《大學》,在義理上就能融會貫通了。
思考題:
問:“心要逐物,如何則可?”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職,天下乃治,心統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如人君要選官時,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調軍時,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豈惟失卻君體,六卿亦皆不得其職”。(《傳習錄》70條)
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告子上》)
“心不在焉”,出自《大學》“誠意”章,指漫不經心,思想不集中,其反義詞是“全神貫注”。對于“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唐孔穎達曰:“若心之不在,視聽與食,不覺知也。是心為身本,修身必在于正心也”。朱子曰:“心有不存,則無以檢其身”。閱讀上面兩段文字,再結合孔穎達、朱子給出的解釋,分析:“心不在焉”到底應如何解讀?“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是身不得其修的幾種具體表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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