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有福
又是一個難忘的9月。繼2012年9月完成巴勒斯坦難民營的百萬天課行之後,2021年9月2日,次日便是73歲生日的張承志與夫人索飒一道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青藏高原的西甯。趕到賓館,全然天黑。顧不了緩沖和喘息,第二天早上七點又從西甯出發,翻越青沙山,前往青海省化隆縣和循化縣,開始了接連不斷的攀山越嶺,一路颠簸。在雲纏霧繞、秋雨霏霏的卡力崗等大山深處,踩着不同顔色和粘性的泥巴履行天課,将自己書法義拍所得八萬元現金就像撒風馬旗一樣謙卑地遞到青海六十多戶藏、回、撒拉族農民手中。一俟完成任務,下到山下,循化縣城早已是街火通明,夜色一片了。
想這一天的行動,總行程雖隻三百來公裡,但我們卻因此翻越了三座海拔均在三千米左右的大山,曆時可是十四個小時呀。青沙山、卡力崗、大力架,一座座都是不乏峥嵘陡峭的地理坐标,就是土生土長得有些青海人一生都不曾怎麼穿越,而與我們同行的客人卻是整整七十三歲的張承志以及陪伴着他實踐天課的四五位七旬老人,我們确确實實的把“九架山當成了塄坎”,這,簡直是在冒險。在循化賓館,回顧和盤算着這一切時,我不由生出串串歉疚和一身冷汗,也默默地為兄長的73歲生日祝福,這可是多麼難得的奉獻和付出!卡力崗可是一座堡壘一樣的大山,素以難攀、易守和封閉而著稱,就是在晴天,山道彎彎,事故多發,外人是輕易不上的,當地人也是輕易不下的。而我們——一支一半老人一半中年人的扶貧隊伍——卻什麼也不說就驅車前行了。前方雲纏霧繞,能見度不足百米。路面寬度不足以從容錯車,且還濕滑不止,而我們卻且行且說,照相探路,沒有絲毫的畏懼。好在主賜平安,一切順利。回顧着這一切,我不由舒了一口長氣。與此同時,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我幾次感受到了輪胎的打滑卻掩藏了自己一時的慌亂。
大力架山坳裡的來塘村在青海簡直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村莊,雲霧深處隻住着十幾戶撒拉人家,那一條盤盤繞繞通往山外的道路更是比羊腸還要不知端末。但張老師卻牽挂着這裡的一位說撒拉話的藏族老師和他的十來個撒拉族學生,幾次問我具體情況,早已決意親自前往。而我們從卡力崗下山時已近下午五點,在通往循化的道路上,我忽然想起,九月三日是個周末,接着是周六周日,恐怕師生都放假了,我們進山找誰去?在征求張老師的意見之後,我迅速聯系這裡的萬麼仁增老師。他說,确實已經放假了,他已下山,剛到白莊。
怎麼辦?我把具體情況一說,萬麼仁增老師就開車把我們追到了山道上,并開車帶路,把我們領到了他堅守了三十多年的這座小學校。聽了他走路十二年、騎摩托車八年在山裡默默教書的故事後,張老師非常熱情、一臉謙卑地拉住萬麼的手,遞過帶着他體溫的三千元心意,并說了一句“卦正切”。接下來是一一給每個孩子給一千元。然後,照相合影,我們早忘了一天的疲憊。而此時,剛剛露了一會兒臉的太陽再次羞答答躲進了雲層。天黑在即,從甘肅大河家開車趕來參與天課行動的七旬老人丁生智還得星夜返回,這使我們的返程自然而然地增加了點走鋼絲一樣的緊張與焦灼。這一切,我沒有跟張老師說。好在依舊平安無事、有些暗驚而無明險。作為一個車技一般的司機,我慶幸着全天的一路平安。作為活動執行人和聯絡者,我歉疚于把活動安排得太滿了,以緻讓所有人幾無喘息機會。更何況,張老師夫婦是頭一天剛從北京趕到青藏高原的,一下子适應和挑戰這麼嚴酷的自然環境這簡直是在受刑。但在撒拉印象園共進晚餐時的言談中,張老師和嫂子對此卻沒有絲毫的怨言,反而還帶着點激賞和滿足。這,使我忽然掂量出了他們人生辭典中“決行” 一詞的分量。
猶記得2012年9月那一次前往巴勒斯坦難民營的決行,他們克服了那麼多客觀的、主觀的、意想不到的種種障礙,過五關斬六将,帶着讀者和朋友們的囑托,把一己問候和舉國關注同時帶到巴勒斯坦,将報紙上耳熟能詳的多年社論化成了自己的行動,一下子架起了一座連通弱者與世界的橋梁。我認為,與此相比,荊轲刺秦王那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果決徒具戰士的果敢,而缺乏更為遠大深厚的人文關懷。騎手為什麼歌唱母親?我似乎清晰地看到了一眼又一眼汩汩流淌的清泉。在卡力崗到處是牛糞和泥巴的山路上,張老師堅持着一家一家地登門近二十戶藏族人家。而這些人家的居住是比較分散的,東坡裡一家,西台上兩家,随山就勢,蝸居在不同的皺褶裡,這使我們的身子很快就被秋雨淋濕了,張老師一夜未睡的疲憊曆曆都顯示在臉龐上了,我們悄悄建議:集中發放如何?但他還是跟着帶路的其後昂村黨支部書記多旦鼓勁走完了這些命定的山道,握了一雙又一雙充滿了老繭的粗手,以行動诠釋了謙卑的含義。
在與藏族教師萬麼仁增的短暫交流中,在夕陽下,他那一刻的眼神謙卑成了校園外村道上的叢叢蓆萁,樸素得一如這裡的泥土。張老師說,讓他最為難忘的是卡力崗山上那些藏族婦女一臉平和的神情,那是蕩漾開來的另一幅草原,也是人之為人的修養極緻,與之相比,我們摻雜了世俗欲求的臉就沒有那麼可愛了。他對底層民衆的情感不是裝出來的,而是骨子裡的。猶記得多年前在《金牧場》讀者見面會上,他把農民馬志文拉上主席台與文化部長并列站成一排。9月4日,在西甯文友的聚會上,他更是把馬志文拉到上席,囑托鄰座的青海省作協主席梅卓給志文夾菜。馬志文的經濟現狀今非昔比,好了很多,但環境依舊,這讓他始終惦念着馬志文,在甯夏二十來戶六萬元的援助名單中,馬志文當然地名列其中。
金錢有數,大愛無邊。在圓滿完成對大西北的一些貧困民衆援助的同時,他還無法忘卻身在河北的一些貧困戶,他準備把剩餘的錢帶往河北,在那兒畫上本次天課行動的句号。他不忍看金錢至上的世風中兩極分化造成的種種不公,這就從自己開刀,戰勝貪吝,踐行天課,接續他人,走出了種種限制的泥潭。心棄疾,或去病。當金錢像鐵鏽一樣占據了心靈,暗了人心每一個角落的時候,人之救,天已課。想來在還沒有踏上高原大地的時候,他早已認同了這一真理,這使他和嫂子的備課一直很謹嚴,生活始終很樸素,方方面面恪守着謙卑,并毅然決然地割斷了殘存在意識裡的各種自我。
就這樣,在兩天之内,我們馬不停蹄,快刀斬亂麻一樣地結束了張承志青海書法義拍天課扶貧行動。從化隆循化回來的路上,一時興起,我們下高速短暫停留青沙山北麓,品嘗石壁面片。就在這圓滿畫上句号,告别石壁的刹那間,我的心頭忽然一亮:絕地通天,天意在此,難道這跨越了地理和人文邊界的石碑也在見證着張老師七十三歲生日這一天的行程和壯舉?
2021年9月8日 西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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