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的燈光打下來,所有孩子都吓哭了。
那是一年前央視“出彩中國人”節目彩排現場,彜族少年阿布(化名)和15個彜族孩子第一次站在舞台上,既緊張又興奮。
他們身穿紅灰色套服,合唱彜語歌曲《阿傑魯》(漢譯:《不要怕》),“春去秋來,心緒起伏,時光流轉,歲月滄桑,不要怕,不要怕,無論嚴寒或酷暑,不要怕,不要怕……”聲音空靈,直抵人心。
15歲的阿布站在後排,他的鏡頭并不多,但家人還是發現了他。表演播出後,他們成了小明星,去到更多從未去過的地方演出。
阿布遺憾自己的舞台表現不夠好,但這樣唱歌的機會恐怕很少了。2018年2月9日,他告别了彜族合唱班,從武漢“子墨藝高”學校返回大涼山。
3月底,涼山州布拖中學一班級的學生在上課。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涼山少年
爐子裡燒着木柴,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響,在昏暗的出租房裡,母親阿拉(化名)坐在低矮的凳子上,用彜語跟阿布說了一會兒話。 位于四川涼山州東南部的布拖縣,94%的人口是彜族,不少當地人隻會講彜語。盡管在武漢待了兩年,阿布的普通話依然不太好。
2002年出生的阿布,是家裡的老幺,上面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父母各自帶了一個孩子再婚,婚後生下二姐和他。
二姐比他大八九歲,早早就結婚生子,阿布是家裡唯一讀過書的孩子,父母很寵他。上小學一年級時,阿布說想要一輛遙控車,媽媽很快就給他了買回來,“三十多塊錢的那種”。村裡交通閉塞,那時還沒有通電,阿布拿着遙控車在地闆上晃來晃去,讓周圍的小夥伴羨慕不已。
地洛鄉和睦村距離布拖縣城五六十公裡。中巴車一路颠簸三個多小時,翻過幾座大山,抵達在山腳的地洛鄉。再爬上山坡,坐半個小時面包車,到達山腰的和睦村。遠望過去,阿布的家就像綴在“懸崖”上,背靠一條大馬路,院子隻有五戶人家。
白天,大人們去地裡幹活,去山上砍柴,晚上他們聚在一起喝酒、嗑唠。阿布跟着哥哥阿飛(化名)上山打過各種顔色的鳥,甚至和村裡五六個年輕人抓到過一隻三十多斤的大野豬,阿飛至今對烤野豬的肉香念念不忘。
9歲的時候,阿布開始在村裡讀書,每天要走一個多小時的小路。下雨路面濕滑,一不小心可能滑到山腳。上小學二年級時,他轉學到地洛中心校讀書,一家人因此都去地洛鄉陪讀。在鄉上租了一間不到30平方米的房子,媽媽阿拉在家照顧他們,爸爸黑亞(化名)在鄉裡打零工,他們還租了一片田地種水稻。
阿布從小内向,侄子木嘎說,因為不願意和人溝通,阿布厭學,甚至差一點辍學。從八九歲起,他開始幻想外面的世界,羨慕哥哥阿飛經常外出,去過很多遙遠的地方。每次阿飛回到家裡,阿布都纏着他,要跟他一起出去,但阿飛從不搭理他。
2015年的冬天,在武漢學校讀書的吉克(化名)回大涼山過彜族年,遇到地洛中心校讀小學五年級的表弟阿布。吉克問阿布,想不想跟他一起去武漢讀書,“那裡所有的東西都是免費的”。
那時阿布14歲,連縣城都沒有去過,更不知道有個地方叫做武漢。當晚,他就跟家人說想去武漢,父母和姐姐都不同意。一千多公裡外的武漢在哪兒,是什麼樣子,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放心讓阿布一個人去。但阿布堅持,家人隻得同意了。
第二天,14歲的阿布背着包,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家。
布拖縣城的标語 澎湃新聞記者 張維 圖
武漢之行
這是阿布第一次外出。他跟着吉克和其他的彜族孩子,和武漢過來的老師彙合後,搭上了出城的汽車。
車窗外閃過各種漂亮的房子,阿布興奮、恐慌,好奇,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坐汽車到西昌,再從西昌搭火車到成都,最後從成都坐火車到武漢,他們花了兩天兩夜的時間。
阿布記不清自己睡了幾次、醒了幾次,隻記得很快到了學校——坐落在武漢市洪山區的一棟白色樓房,叫“愛樂音樂”的學校,這裡有六十多個彜族孩子。
資料顯示,武漢愛樂音樂學校2001年4月26日在湖北省民政廳登記注冊,主管部門是湖北省教育廳。學校負責人是年過六旬的熊康麗,媒體曾多次報道她從大涼山接回彜族孤貧孩子來武漢學習和生活的事迹,稱她為“愛心媽媽”。
兩年過後,阿布回想剛到武漢的情景,依舊興奮和恐慌,覺得無法用語言形容。表哥吉克記得,阿布剛來時什麼都不懂:學校宿舍沒有洗澡的地方,帶他去外面洗澡,他會很害羞;帶他去外面買東西,阿布能聽懂但不會說普通話,無法跟人交流。
在武漢,他們上午四節課,下午三四節,晚上還有兩節課,到十點鐘才休息。大部分是文化課,也有舞蹈、樂器課。常有社會人士來學校做公益,有時候是外國人,他們教阿布們簡單的英語,也教他們要養成洗澡、刷牙的衛生習慣。
阿布很多字都不認識,不會寫也不會讀,不得不從小學五年級降到了小學四年級。大部分剛來武漢的彜族孩子,包括吉克自己,都經曆了漫長的适應過程——他剛去時甚至連普通話都聽不懂,有時想偷偷地哭。但阿布說他一次都沒有哭過,因為覺得自己是男子漢了。
2016年7月,武漢愛樂音樂學校停辦。阿布和許多彜族孩子轉入了子墨藝高學校。和武漢愛樂音樂學校類似,子墨藝高也是一所給貧困彜族孩子提供文化教育和藝術培訓的公益學校。2016年由湖北“90後”女孩餘婷和她的丈夫張明安成立。學校在武漢江夏區的一片廢舊工廠裡,兩棟四層樓的房子,一棟是宿舍樓,一棟是教學樓。包括校長張明安在内,一共有三位文化課老師,三位生活老師和一個門衛。
3月下旬,子墨藝高正在裝修的教學樓。澎湃新聞記者 張維 圖
子墨藝高的68個孩子都來自大涼山的孤貧家庭。在這裡,他們白天上課,晚上舉行各種娛樂活動——篝火、唱歌、跳舞。阿布很活躍,他幾乎參加了所有的活動。
2017年初春,當央視“出彩中國人”編導找到他們時,這些孩子對自己的歌唱天賦一無所知。幾個月後,包括阿布在内的16個彜族孩子組成了“彜族合唱班”,從武昌火車站坐高鐵到上海,進了錄音棚彩排。
男生和女生各一半,怯生生地站成兩排,又難掩興奮。五天的訓練後,他們進場錄制了節目,“彜族合唱班”一舉成名。他們又相繼代表學校去到北京、西安、深圳……各地表演節目。
學校依舊每天上課,校長張明安既教他們數學,也照顧他們生活起居。阿布記得,為了讓他們感受家的年味,有一年過年,張明安買了一頭豬殺,“做得就是我們家裡的味道”。
3月28日,張明安給孩子們上了今年第一節試課。 澎湃新聞記者 張維 圖
時間久了,有的孩子不想回家,因為他們爸爸媽媽都不在了。但阿布會想家,他坐在院子裡想爸爸媽媽——不過一回到大涼山,他又想念武漢的老師同學。
在武漢的兩年,他從小學四年級念到小學五年級,回過兩次家——2016年和2017年的火把節,這是彜族人最盛大的節日。
阿布覺得自己皮膚變白了,也喜歡上了漢族的食物,他喜歡這樣的生活,覺得豐富多彩,原以為會一直這樣繼續下去,直到接到父親黑亞的來電。
3月24日,公益人士來到子墨藝高,教彜族孩子使用羅盤。澎湃新聞記者 張維 圖
父親告訴他:鄉幹部要他們回老家讀書,因為子墨藝高不是正規學校,他們在這邊讀書沒有學籍。接到這通電話時,他們正在河北電視台錄制節目。
2017年11月2日,武漢江夏區教育局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辦教育促進法》第64條,“責令子墨藝高停止非法辦學活動”。相關負責人稱,子墨藝高的場地和規模都不符合法律規定,它是藝術類培訓學校,沒有在教育部門登記。教師沒有出示教師資格證,也不能開展九年義務教育。
2月9日,阿布和另外五名彜族孩子,搭上了返回大涼山的火車,成為子墨藝高學校第一批離開的學生。他們在武漢的生活戛然而止。
阿飛的悔恨
3月31日,布拖中學打兵乓球的學生。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阿布曾經那樣羨慕哥哥阿飛,可以看外界的世界。他不知道,阿飛很羨慕阿布,可以讀書。
阿飛也想再去讀書,但已經結婚生子,“想讀也讀不進了”。13歲時,阿飛跟着母親阿拉嫁入黑亞家,一年過後,弟弟阿布出生。阿飛比阿布大14歲,沒上過一天學,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隻知道今年31歲左右。
阿飛記不清自己什麼時候訂的娃娃親。跟着母親改嫁過來沒幾年,他就到了當地成家的年齡。16歲時,阿飛在老家和睦村的石頭房子邊上給自己蓋了一間屋子,預備做婚房。
那個姑娘在家裡住了一年就走了。那時,阿飛17歲,每天在外面打架、賭博、抽煙、喝酒……因為雙方性格不和,最後“離婚”了——他們沒有注冊登記過結婚,也無所謂離婚手續。女方退還了彩禮錢給他。
兩年過後,阿飛又一次“結婚”了,是相親認識的一個姑娘。姑娘嫁到家裡才三個月,阿飛嫌她不會做家務,讓她回娘家去了。女方家還是退了一萬多元的彩禮錢給他們。
彜族人結婚前,男方會送彩禮到女方,此後如果悔婚,女方必須退還彩禮錢,以雙方協商的金額為标準。
兩次“離婚”後,阿飛依舊整日遊蕩,阿布見過多次哥哥打架的場景,最多的一次,阿飛一個人跟三個人打。
2004年,阿飛十七八歲,跟村裡的年輕人烏紗一起外出打工。他們去了北京,在一家玩具廠工作,每個月工資300塊錢。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阿飛後悔自己沒有讀書,“看不懂車次号碼、地方的名字……可憐得很呢”。
和他一起長大的玩伴,很多人都沒上過學,早早結婚在家務農,出去打工也很難找到工作。但阿飛不肯認命,他想到外面去闖。
他去過河南、新疆、江蘇……做鋼筋工、石灰工、水泥工……一年能賺四五萬塊錢,但大部分都被他花掉了,“最多能帶一萬塊錢回家”。直到2009年回來後,他再也沒有出去過了。
這一年,阿飛第三次“結婚”了,對方是一起玩時認識的,他們和睦村老家對面的姑娘。
“她沒有讀過書,但是幹活很好”,阿飛說,老婆比他小四歲,從不管他抽煙、喝酒,耍朋友,不過他現在已經戒酒幾個月了。
布拖縣,在家門口織布的婦女。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也是在那一年,他們的第一個小孩赫拉出生,接着第二個小孩出生,如今第三個小孩也快兩歲了。“我想再生兩個小孩”,阿飛開玩笑似地說,家裡的孩子多一些,以後機會也會多一點吧。
阿飛現在老老實實在家裡幹活:養牛、豬,種土豆、玉米、水稻,山上還種了花椒和核桃。他偶爾也到縣城周邊打工,一年收入加起來有兩三萬塊錢。
說到這,他突然轉頭問記者,你那裡有什麼工作可以介紹嗎?歎了一口氣後,他接着又說,家裡交通不方便,賺不了錢,幾個孩子又要開支。
阿飛說,希望阿布好好讀書,将來找個漢族姑娘,“有文化、識字的姑娘”。
木嘎的娃娃親
直到阿布讀小學時,老家才終于通了電。他11歲的時候,父親黑亞買回來一台黑白電視,約有18英寸,經常閃着雪花粒。那時他們已搬到地洛鄉租房裡,除了收花椒、核桃的季節,很少回和睦村。如今,阿飛蓋的石頭婚房也已經垮掉,雜草叢生,隻剩四塊殘垣斷壁。
阿布老家往上走大概半個小時,是他大姐的家。院子裡有三十多戶,坐落在山坡上,近年才通了公路。阿布大姐的侄子,1999年4月出生的木嘎(化名),說起阿布很是欣羨“這麼小就去了這麼遠、這麼多的地方”,他可能這輩子都去不到。
木嘎8歲時,剛上小學一年級,父母就給他訂了娃娃親,對方姑娘比他大2歲。但木嘎是兩年後才知道的,他後來問父親為什麼,父親說,因為母親身體不好,希望找個媳婦來家裡幫忙。
14歲的某一天,木嘎在學校上課,父親突然托人來告訴他,家裡準備給他辦婚禮,問他要不要請假回去一趟。那時剛過彜族年,山裡出奇的冷,木嘎坐在小學六年級的教室苦思冥想:隻要他不回去,這個婚就結不成。
星期五放學回家,木嘎走在路上時,表哥塞給他200塊錢,說恭喜他結婚了——他急匆匆跑到家裡,發現有個陌生女孩正在屋裡喂豬,他才确信自己真的結婚了。
木嘎震驚又氣憤,三個月沒跟父親說話,生病的母親勸他也不聽。直到後來,他知道已成事實,無法改變,隻得慢慢接受了。
“訂了娃娃親,如果不結婚的話,那就是家族矛盾了。”3月的大涼山陽光明媚,但依舊寒氣襲人,木嘎穿一件針織薄外套,坐在叔叔縣城租的屋子裡,看着一旁的妻子說。
按當地習俗,女方通常到15歲就出嫁,如果沒有出嫁,16歲就有一種儀式,表示女孩不再屬于娘家的人了,也不準參加娘家的各種宗教儀式。
“這對男方和女方都不公平”,木嘎說,現在越來越多年輕人打破這種婚俗,他的兩個弟弟都沒有訂娃娃親。
家裡有兩畝地,種了玉米、土豆、小麥……還種了100棵花椒樹,平均一年收入有七八千塊錢。妻子嫁過來後,每天幫忙幹農活,幹得比木嘎還好。她養了十幾頭羊,薅下羊身上的毛,經過剃毛、清洗、染色……最終做成一件披氈,披在身上以抵禦冬天的寒風。
結婚當年,木嘎陪妻子回娘家探親。嶽父讓他小學畢業後不要再讀書了,“他說他女兒也沒有讀過書,兩個人到時候一起出去打工”。
木嘎那時成績比較好,每門功課考七八十分,他想繼續讀書。“父親還是支持我的”,木嘎慶幸地說,父親以前上過初中,還在村裡教過彜文,知道讀書的重要性。老婆也支持他,覺得她因為沒讀書,連車票都不會買。
3月31日下午放學後,木嘎一個人在教室看書。 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木嘎剛讀小學時,班上有七八十個學生,到六年級時,隻剩下二十幾個學生。現在他在布拖中學上高二,平時在學校住宿,周末去叔叔的房子裡,總能碰到阿布,還有他的兩個弟弟,他們聊起外面的世界,光怪陸離、五光十色的。
阿布說,他以後想去大城市工作,木嘎的兩個弟弟也想去,他們之前還想跟着阿布去武漢,因為父母不同意作罷。
一位支教老師曾跟木嘎說,“理想要貼近現實”,木嘎現在想好好學習,争取一年後考上大學,讀“免費的師範學校”,畢業後回老家當一名老師。
一年多前,他們的女兒出生了。木嘎牽挂小孩,成績有所下降,七門功課隻考三百多分。“我自己還是個孩子,不知道怎麼照顧我的孩子”,他覺得自己沒盡好父親的義務,又把壓力轉嫁給了他的父母,内心深感内疚與惶恐。
木嘎和兩個弟弟都在縣城讀書,三人的生活費加起來,一個月要八九百塊錢,他每個學期學費要800塊錢。每到開學的時候,父親都要向親戚朋友借錢。
木嘎抱着女兒說,以後要讓她讀書,不會給她訂娃娃親。他在屋裡走來走去,懷抱中的嬰兒又哭了,木嘎有些不知所措。
阿布們的出路
今年16歲的阿布,身高一米五六,喜歡穿黑色夾克,看起來顯得瘦小。
從武漢回來後,他進了布拖中學讀初一。父母為了照顧他,在縣城租了一間低矮的房子。出租屋燈光昏暗,不到二十平米,裡面并排擺了兩張床,靠進門是做飯、吃飯的地方,每個月房租150元。阿布的父親平時在縣城打零工,一個月能賺兩千塊錢左右。母親在家裡幫人做彜族衣服,偶爾賺一點生活費。
布拖縣,很多婦女在家做彜族衣服賺生活費。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阿布每天早上六點多起床上學,下午四點多放學回家。班主任老師說,阿布來學校一個多月,行為習慣比較好,守課堂紀律,對同學老師都很有禮貌,但成績不太好。
從武漢轉學回來讀初一,阿布有些力不從心。最近的一次考試,除了彜文課考了近五十分,好幾門功課他都隻考了二三十分。布拖中學初一有12個班,一千多名學生,阿布所在的走讀班,大部分學生成績較差,“語文和數學平均二三十分”,班主任說。
據2015年《四川日報》報道,2016年春季開學起,包括涼山州在内的民族自治州、縣實施十五年免費教育,除九年義務教育外,幼兒園全面免除保教費,普通高中學生全面免學費。涼山州政府網站的信息稱,計劃到2020年,全州九年義務教育鞏固率達到95%,基本普及高中階段教育,普通高中與職業學校在校生比例基本持平。
布拖縣教育局一位負責人介紹說,縣裡近兩年嚴格執行“控辍保學”,很多孩子因此返校。但學生急劇增加後,老師和教室都不夠,許多返校的孩子也比較難管理。
2016年布拖縣政府網站信息顯示,布拖縣單設幼兒園2所、小學28所(另教學點55所,其中村完小7所)、單設初中1所、九年一貫制學校3所、高完中1所、老師進修學校1所,全縣共804個教學班。
在木嘎的印象裡,他上小學的時候,村裡很多父母不願送孩子讀書;後來他上初中,越來越多的父母願意送孩子去讀書;到了他讀高中時,很多父母送孩子到縣裡來陪孩子讀書。“這附近很多父母租房子,陪小孩讀書”,他指着叔叔租住的房子附近說。
但讀到高中的學生仍不算多。全縣唯一的高中——布拖中學,高中學生總數不到兩百人,高一八十幾個,高二有學生七十多個,高三隻有十幾個學生。那些在高一、高二辍學的學生,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回家務農,還有的轉學去了其他地方的學校。木嘎所在的高二文科班,有五十多個同學,有些和他一樣已經結婚了。
布拖中學大門口 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阿布父母希望他讀高中、上大學,将來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但阿布學習基礎不好,“數學和英語太差了,到時候肯定讀不下去”,他對自己沒有信心。
中央民族大學西部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侯遠高常年關注涼山社會教育問題,在他看來,涼山州普及九年義務教育在近年才完成,對于許多人說,職業教育是比上大學是更實際的出路。
布拖縣教育局的一位工作人員介紹說,他們正在執行“9 3”優惠政策——九年義務教育加三年技能培訓。“初中畢業後,到外面學電氣、學廚師等,畢業後再到外面打工”。另一方面,他們和江油市、綿陽市等地的學校建立了對口幫扶,“每年都有很多學生輸送過去接受優質教育”。
阿飛的大兒子赫拉今年9歲,爺爺奶奶帶着他在縣城上幼兒園。赫拉愛看動畫片,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相比老家,他更喜歡縣城的生活。
(為保護未成年人和受訪者隐私,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附:一封涼山來信
【編者按】
在涼山采訪時,我們結識了當地的一位彜族高三學生馬海,他非常熱心地充當了我們的翻譯。采訪回來後,我們意外接到馬海的幾條微信留言。他說,知道讀書是自己的唯一出路,但高考臨近,很焦慮、困惑、迷茫,不知道對誰說,也不知道“夢想對他來說,是不是隻能是夢想”。
這是馬海的來信,馬海的故事。
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
文/馬海日各
泰戈爾曾說過:“唯有經曆過地獄般磨練洗禮的人,才會健康成長,唯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出世間的絕唱。”
深處在大涼山腹地的我,成長路上也少不了各類挫折與打擊,彷佛上天已注定,我此生來到人世間是與各種困難相依為命似的。
自我記事時開始,我就生活在這個四邊被大山圍着的大山裡。在九歲那一年,我上了村裡的小學,在日本愛心人士芳子阿姨,羌妃姐姐的無私關注下,三年後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縣城的小學。來到縣城後,讓我感覺與老家差異最大的是,縣城裡通電,我們可以在周末聽到音樂,還有城裡有體育課。
當然,在這所小學裡也産生了我此生最不忘記的事,由于縣城海拔高,天氣冷,冬天裡我的手凍壞了,當然這些都是小事情。最讓我此生難以忘懷的是,我10歲那年,因為沒有路費,在大冬天的晚上,我們幾個朋友一起從縣城走回家。我的年紀最小,但行李最重,走到半路後,我的手腳就已經不能動了,跟我們一起比較年長的是我的表哥,他把我的作業本撕開,用火點燃給我取暖。後來我們實在沒有辦法,半路上在一戶人家裡住了一個晚上。
這樣在縣城小學度過了三年後,我考進了縣裡最好的中學,接觸到了不少有錢人家的孩子。雖然肚子餓了一點,但我最終還是以優異成績考進了州府的高中,初中的時候,我的成績比較優異,上了高中後,由于弟弟妹妹都考進縣城讀書,母親負債累累,我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在周末和假期邊打工掙生活費邊讀書,導緻我的數學成績降了很多,現在我的成績隻有中等生水平。
家是一個最溫馨的避風港,但對我而言,它已變得支離破碎。每個男人都有自己要追尋的理想,父親卻不一樣,他的夢想,我此生都不會理解。自我記事起,酒精就成了他的知己,他終日不着家,即使回到家裡,也沒有給我們健康安穩的家庭。還記得小時後,父親喝醉了打媽媽,我和二弟一起拉他,他後來連我們一起打。久而久之,父親打母親成了家常便飯。
我一直想不清楚,父親為什麼那麼喜歡喝酒,為什麼要把媽媽當奴隸一樣打?媽媽在我心裡是最美的彜族婦女,是她給了我們四兄妹家的感覺,孟郊曾說過: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媽媽對我們四兄妹的愛猶如一盞濃濃的煤油燈,在黑暗中,當我們迷失方向時,給我們點亮前行的路;如一首流行歌曲,唱出我們心中的胸懷;如一場傾盆大雨,沖洗掉我們的悲傷。是母親給了我們最無私的愛,最純真的愛,每當開學日子到來時,也是她最頭痛的時候,村裡的左鄰右舍她都借過錢,為了我們四兄妹的生活費,母親已經負債累累。
之前她為了修改樓房,從涼山州農村信用社貸款兩萬元,銀行工作人員已經催過好幾次還款,但母親根本沒有錢還。我們四兄妹都在縣城讀書,老二成績稍微差一點,他因此想去當兵,但最終沒有去成。兩個妹妹成績也很好,小妹還是學校裡的年級第一名,母親不想我們失去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雖然她也曾悄悄問過我,是不是可以放棄讀書,因為家裡無力支付我們四個讀書。
我最終沒有放棄讀書,為了給母親減輕負擔,我從高一開始,就利用周末和假期去建築工地打工,賺取自己的生活費,導緻我的學習成績有所下降。3天前,父親喝醉酒,用小矮凳把母親打倒在地上,母親昏迷了,在鄰居的幫助下醒過來。這是我舅舅後來告訴我的。我打電話回去,母親卻說,根本沒有這回事,還說她過得很好,讓我不要操心家裡的事。
我從小的夢想就是像歌王奧傑阿格一樣,能在北京、上海等城市給漢族同胞們唱彜族歌曲。我一直很喜歡唱歌,但後來發現學音樂需要花費很多錢,最終隻好放棄。後來我想去上海讀書,将來做一名國家幹部,供我弟弟妹妹讀大學,讓我母親過上好日子,可是現實很殘酷,夢想對我來說終究隻能是夢想。前不久,我跟上海幫助過我的老師講述了我的想法,我才明白,上海的分數線我不可能達到。
生活的苦與難一次次的打擊着我,使我的夢想一次次破滅,但是我知道讀書是我唯一的出路,唯有讀好書,才能讓我母親過上好生活,才能走出四邊被大山圍着的大涼山,才能去見祖國最繁榮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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