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
一所古廟,
裡面有一美人,
在内看經獨坐。
判詞:
勘破三春景不長,
缁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
獨卧青燈古佛旁。
“勘破三春景不長,缁衣頓改昔年妝。”勘,查看。這句話語帶雙關,字面上說看到春光短促,實際是說惜春的三個姐姐(元春、迎春、探春)都好景不長,使惜春感到人生幻滅。缁衣——黑色的衣服,僧尼穿黑衣,所以出家也叫披缁。青燈——因燈火青熒,故名。這裡指佛前海燈。
判詞翻譯成白話便是:“看破了三個姐姐盛景不會長,用黑色尼裝換掉了女兒紅裝。可憐可歎侯門小姐,獨自在青燈下陪伴古佛旁。”
賈惜春:賈敬的小女兒,生母不詳,甯國府賈珍的親妹子,是四春中最小的一個。“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住大觀園蓼風軒。
迎、探、惜三姐妹,是完全不同的三個性格,迎春的一生,是全力順服現實世界的一生,她力求對世界溫柔相待,但卻至死未換來世界的溫柔;探春的一生,是精明能幹努力改變的一生,最後掩面泣涕遠嫁他鄉;惜春的一生,則是全力逃離現實世界的一生,她一直在和世界保持着疏離。
實際上,元春處的抱琴,迎春處的司棋,探春處的侍書,惜春處的入畫,這四姐妹處的大丫頭,共同組成了“琴棋書畫”的完整雅稱,也分别映射出四個人不同的命運。
惜春是一個愛畫畫的小女孩兒。
惜春應該很美。第三回,黛玉入賈府,惜春第一次出場,對于惜春的描寫特别簡單,“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在劉姥姥二進榮國府的時候,見到惜春,是這樣誇獎的:“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好個模樣,還有這個能幹,别是神仙托生的吧?”
說惜春能幹,是她會畫畫兒。
對于惜春的這個愛好,賈府人都知道。當劉姥姥在大觀園提出來,“怎麼得有人也照着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的時候,賈母立刻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她就會畫,等明兒叫她畫一張,如何?”
李纨給了惜春半年假期去畫畫。兩三個月以後,大家去看,十停方有了三停。香菱見畫上有幾個美人,因指着笑道:“這一個是我們姑娘,那一個是林姑娘。”香菱一眼就看出寶姐姐和林妹妹。這說明惜春的繪畫水平還是很高的。
惜春有一雙洞察的眼睛。
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鳳姐對平兒也有一段對全府人物的分析,其中有一句“四姑娘小呢”。第六十五回,賈琏的小厮興兒向尤二姐介紹府中女眷,提到惜春,說“四姑娘小,正經是珍大爺的親妹子,太太抱過來的,養了這麼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
惜春小,不管事,不代表她不明事。恰恰相反,惜春很有洞察力。
第七回,惜春和智能兒一起玩。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麼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秃歪剌往那裡去了?”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師父見了太太,就往于老爺府内去了,叫我在這裡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曾得了沒有?”智能兒搖頭兒說:“我不知道。”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着?”周瑞家的道:“是餘信管着。”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他師父一來,餘信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事了。”
惜春隻憑周瑞家的兩句話,就猜到淨虛(智能的師父)來這裡是和月例銀子有關,并且從周瑞家的口中核實出是餘信,會心地說“這就是了。”惜春雖小,完全清楚這裡面的利益勾連。
再看這一回,鳳姐查到入畫私自傳遞的東西。鳳姐道:“素日我看他還好。誰沒一個錯,隻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罰。但不知傳遞是誰。”惜春道:“若說傳遞,再無别個,必是後門上的張媽。他常肯和這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這些丫頭們也都肯照顧他。”
惜春直接斷定“必是後門上的張媽。”可見惜春并不是蠢笨之人,她清楚身邊發生的事,隻是平常裝作不知,不想與這些人、這個世界發生沒必要的關聯。
惜春有一顆決絕的心。
“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地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
第七十三回,抄檢大觀園。抄檢出來入畫的東西,是“在入畫箱中尋出一大包金銀锞子來,約共三四十個,又有一副玉帶闆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這些東西不是入畫偷的,也不是别的男子送的,的确是賈珍送給她哥哥的東西,害怕叔叔侵吞,于是托人轉交給入畫收藏。入畫的罪過不大,但卻的确是個罪過。這些東西算不上髒物,但是因為這些東西在事前沒有報備的情況下就私下傳遞進了大觀園,因此“官鹽竟成了私鹽”(尤氏語),合法變成了非法。
也正是這個原因,鳳姐表示隻要來路核實就可以饒恕入畫。
但惜春當即表示不同意,随後又派人請來了尤氏,要打發入畫走,入畫不願意,求惜春“看從小兒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處罷。”尤氏和奶娘也一再勸解,但惜春堅決不讓步,并說出了與甯府劃清界限的一段話:
“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裡議論什麼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
尤氏道:“誰議論什麼?又有什麼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人議論我們,就該問着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着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隻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尋是非,成個什麼人了!還有一句話:我不怕你惱,好歹自有公論,又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隻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别累我。”惜春除了直接指責甯國府的不堪之外,也毫不忌諱地坦誠自己的狠與冷,她說:“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
這話很難想象是一個由剛十歲出頭的女孩兒說出來的,怎麼形容呢?用尤氏的話說就是“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
她真的是冷漠無情的嗎?《紅樓夢》第四十回,劉姥姥說:“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擡頭。”衆人都笑了,惜春離了座位,拉着她奶媽,叫揉一揉腸子。可見惜春也隻是一個小孩子,可以笑也渴望撒嬌。
一個人的思想行為與她的生長環境和出身有很大的關系,越是聰明智慧的人,越能看透一切,越是看透一切,對塵世越疏離。
這個十來歲孩子的冷,是世界給她的。甯府當中,父親賈敬隻顧自己煉丹藥以求長生不老,長兄如父的賈珍隻顧自己享樂,對自己的這個親妹妹毫不過問。嫂子尤氏出身低微,在甯國府裡是個說不上話的,隻能勉強地保全自己的地位,更是兼顧不上惜春了。
世界給了惜春以冷,惜春回之以冰。對世俗人情從失望至絕望,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的甯府,更讓惜春主動割舍與回避。與其将她的無情理解為一種自私,不如将其看作一種抽身與孤獨無助中對自我的保護。惜春不保護入畫,也是對情的主動抽離。
她最後出家,應該是内心經曆了一番長期 、痛苦的掙紮。元春突然薨逝,迎春受虐而死,探春泣涕遠嫁,三春過後,惜春以躲開是非、消極避世的态度表達她對世界的态度。不同于其他人經曆繁華後的落魄凄涼,惜春的悲劇正在于她的洞察、清醒、無奈、逃離。
隻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惜春真的能在賈府敗亡的情況下全身而退?出家,是否就能得到庇護能夠安靜逍遙?
曹雪芹早就暗埋伏筆,寫過這樣一件事情。水月庵的智通、地藏庵的圓信在聽到芳官、藕官、蕊官想出家的時候,“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做活使喚”,所以慫恿王夫人同意三個女孩子出家。而這三個女孩子的命運,完全暗示了惜春出家以後的生活。已經注定的悲劇,“誰能躲?”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表現了賈迎春的懦,“避嫌隙杜絕甯國府”表現了賈惜春的冷。曹雪芹隻用半個章節就把一個人塑造得鮮明立體。一個本該感受到人間美好的侯門之女,卻在荒唐腐壞的環境中選擇斷絕俗情、遁入空門。惜春的命運,又使整部《紅樓夢》的悲劇色彩變得濃重了幾分。
大觀園的畫,可能一直畫不完了——
惜春在紅樓夢這本書中第一次說話,說的是“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呢,……”
虛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
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
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
到頭來,誰把秋捱過?
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
更兼着,連天衰草遮墳墓。
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
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
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着長生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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