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是國之大手，文壇巨擘，寫感情很少用撲面而來的直接，而是把細節隐藏到各個并不起眼的角落之中。初初讀來，并不易察覺，但當不經意間再次回看，卻往往被各中一些細節，直擊内心。

相比于射雕三部曲，《笑傲江湖》成書較晚，其中的細節也更深邃複雜。在寫愛情方面，比之郭靖黃蓉或者楊過小龍女，令狐沖的愛情都寫得更加的晦澀，以緻于讀者往往會産生争論，令狐沖愛的，到底是小師妹還是任盈盈?

比者的答案是都愛，令狐沖是愛任盈盈的，這種愛來自于她一步一步的争取，也一步一步的獲得，這種愛是圓滿的，也是成熟的。而令狐沖對于小師妹的愛，則是發自内心的，是苦澀的、是充滿遺憾的，别樣的刻骨銘心，如同青春的珍貴一般，隻有一次，永不重來。

一、最高不過離恨天

相比于美豔絕倫、率領群雄的任盈盈，嶽靈珊無論是武功樣貌還是家室性格，都要普通的多。很多人把任盈盈比作隻有在文學作品中才能遇見的完美妻子，那麼嶽靈珊就是我們常見的鄰家小姑娘。

你和她一起長大，青梅竹馬，你可以背着她去上山玩耍，親手為她做竹馬玩具。她仰慕你，崇拜你，把你當作無所不能的大哥哥。而你在等待，等待她一天天的成熟，一天天從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變成一個大姑娘。可突然有一天，你終于發現她長大了，她情窦初開，她柔情無限，但她愛上的，卻不是自己。

在這世界上，感情永遠都是相對的，令狐沖對嶽靈珊的疼愛和付出，隻得到了她的崇拜和親近，卻從沒有得到她的愛。在遇上那個和父親性格相近，而又需要人照顧疼愛的林平之後，她的内心被迅速融化，墜入愛河。

佛門說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别離、怨憎會。在嶽靈珊的身上，令狐沖感受到了巨大的苦楚。思過崖之上，明明知道嶽靈珊已經離去，卻仍抱着自己的癡念： “每日隻見她一面，縱然隻見到她的背影，聽到一句她的說話聲音，也是好的。”

【一晃數月 再也沒看到小師妹上山來看我了。】

至此之後，哪怕仍然同處華山門下，令狐沖和嶽靈珊的距離，也遙如銀河。面對嶽靈珊的移情别戀，令狐沖隻有大病一場，卻從來不敢、也不願去訴說自己的愛，無力再為自己争取，隻有為自己的人生，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鎖。

在洛陽城中，【令狐沖慢慢轉過身來，隻見嶽靈珊苗條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并肩而行。嶽靈珊穿件湖綠衫子、翠綠裙子。林平之穿的是件淡黃色長袍。兩人衣履鮮潔，單看背影，便是一雙才貌相當的璧人。】

看着她們并肩而立，此時的令狐沖，隻有自傷和自憐。但而從生離到死别，這些苦楚卻遠遠不止，還隻是開端。

二、最長不過苦牽念

也在失去嶽靈珊的同時，令狐沖從風清揚那裡學到了獨孤九劍。随後，任盈盈也出現在了他的生活中，種種奇遇不斷而來。在如林平之等旁人眼中，令狐沖的奇遇是那麼的不真實，也是那麼的唾手可得，叱咤風雲、縱橫江湖。

可在令狐沖心中，他卻對這些不曾留戀半分，在少室山上，萬籁俱寂，他心中沒有對于戰局的思慮，沒有對于人生的擔憂，有的，隻有對小師妹，那一絲無力而痛苦的牽念。

【突然之間，四下裡萬籁無聲。少林寺寺内寺外聚集豪士數千之衆，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腳，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竟不約而同的誰都沒有出聲，便有人想說話的，也為這寂靜的氣氛所懾，話到嘴邊都縮了回去。似乎隻聽到雪花落在樹葉和叢草之上，發出輕柔異常的聲音。令狐沖心中忽想：“小師妹這時候不知在幹甚麼？”】

一路目送着嶽靈珊和他人相戀、定親，除了痛苦和憂慮，令狐沖無動于衷，也無能為力，因為他知道，不論自己做什麼，也無法挽回小師妹的内心。想起小師妹，他的心中從來波濤洶湧而又被迫抑制，隻有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在心中再度抓到那一絲的牽念：此刻的你，在做什麼呢？

少林三戰過後，令狐沖揚名江湖，執掌恒山，殺東方不敗，少林武當掌門對他另眼相看，任我行要他當光明右使。他一身武功，嶽不群夫婦是決計教不出來，可對于令狐沖來說，他甯願回到曾經一無所有，内力全失的日子，因為那時，有小師妹的陪伴。

五嶽并派，，他看着嶽靈珊被彈飛長劍後的苦澀神情，令狐沖腦海中剩下的，隻有曾經在思過崖上的愧疚和遺憾，舍身而上，把阻止五嶽并派陰謀的重任忘得一幹二淨。而她，隻是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對于令狐沖來說，嶽靈珊就是他心中的那根刺，他越是奇遇百出，越是武功精進，心頭的那根刺也刺得越深，刺得越疼，刺得越苦。

在無數苦苦牽念的白天與夜晚之後，随着嶽靈珊的死，令狐沖那顆少年之心，也随即死去。

【令狐沖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都死了，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他伸出雙手，将嶽靈珊的身子抱了起來，輕輕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媽媽那裡去，沒有人再欺侮你了。”】

這漫長的牽念，終須死别來終結。

三、當時若愛韓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在各個主角當中，令狐沖的苦和甜，都寫得那麼枯骨，那麼極端，那麼深入人心。他對小師妹的苦戀和牽念，幾乎貫穿了整個曆程。而他最終收獲的，卻又是夫妻二人琴瑟和諧，笑傲江湖的至甜。

在這過程中，他經曆了得失，也經曆了感情上的成長。相比于嶽靈珊，任盈盈的愛情觀是驕傲的，不卑怯，也不肆意。不仰望，也不追随，她就這樣款款而立，将一腔愛慕，緩緩投進令狐沖的心湖之中，慢慢泛起漣漪。

在重修《笑傲江湖》之時，金庸删去了一段很有意思的情節：

令狐沖走近兩步一看，隻見上面寫的是一首詩，詩雲：“星使追還不自由，雙童捧上綠瓊丹。九枝燈下朝金殿，三素雪中傳玉樓。鳳女颠狂成久别，月娥孀獨好同遊。當時若愛韓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令狐沖文理并不甚通，于詩中所說的什麼“鳳女”“月娥”這些典故全然不懂，但于最後兩句卻是入目心驚，喃喃念道：“當時若愛韓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韓公子，那是誰？”盈盈道：“這是她錄寫李商隐的詩。”令狐沖道：“李商隐？”盈盈道：“那是唐期的詩人。詩中說的是一個女道士，她當年如果愛了韓公子，嫁了他，便不會這樣孤單寂寞，抱恨終生了。”

令狐沖心中一驚，說道：“埋骨成灰恨未休！不錯，小師妹埋骨成灰，心中卻仍是抱恨無窮。可是她當時快做新娘子，為甚麼要抄寫這種詩？”盈盈道：“這是她寫的字嗎？”令狐沖道：“正是！”

詩中雖寫韓公子，在寫下這首詩的時候，李商隐想起的，卻是自己在山中之時，和宋華陽無疾而終的愛戀，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一場濃烈而熾熱的初戀。但随着兩人地位身份的差異，最終分離。再後來，他知道她已移情别戀，愛上了一起修道的永道士。再後來的許多年，當李商隐重回故地，卻已物是人非。

也許在和林平之失和之後，苦悶的嶽靈珊，也會在如少室山頂，萬籁俱寂的時候，突然想起令狐沖來，想起那個曾經為了自己不顧一切的大師兄。如果現在跟自己在一起的是他，不知道是什麼一般光景呢？

或許是這一段描寫有太多的争議，或許是于人物性格的略微出入，在後來修訂之時，金庸先生選擇了将其删去，留給我們更多的，是無盡的遐想和關于這段苦戀的遺憾。。

青春也好，初戀也罷，它之所以讓人念念不忘，不僅是因為表面上的純真，也正是它不可複制，因為它充滿遺憾，也永不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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