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葉 子
電影版《第一爐香》剛一上映,便引來諸多褒貶不一的評論。場景和攝影等收獲好評較多,表演和編劇則成為衆矢之的。畫皮容易畫骨難。從事張愛玲研究的香港學者許子東曾在一篇評論中寫道:“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麼沒人把這個小說拍成電影?它具備了拍電影的很多基本條件,有故事,有男女,有深度,又有知名度。”如今電影有了,梁太太的小白樓,衣櫥裡的各色衣裙,還有葛薇龍和喬琪喬,紛紛有了具體的形象,但那隻“黴綠斑斓的銅香爐”裡升起的煙依然缭繞,讓人難以把捉。
電影《第一爐香》劇照
愛情面紗下的生存博弈
《第一爐香》是張愛玲的第一部小說,之後的作品從主題、寫法到立意,幾乎都能從這個故事裡找到源頭。女性與她們的婚戀是張愛玲小說最重要的主題。表面上,這些小說描繪的是女性在半舊不新的時代中如何像樣地活着;故事之下暗湧的,則是女性在傳統男權社會中的生存博弈。這種博弈本質上就是人的鬥争,隻不過戴着愛情的面紗。
比如,葛薇龍固執且卑微地愛戀喬琪喬,這表面上是年輕女孩揣測戀人心思,其實她比誰都清楚,自己面對的是怎樣一段感情。隻是她不夠強大,對于各色人物隻能見招拆招。所以,她不怕成為梁太太斂财的工具,而是靠自己找到生存法門;她也不怕浪子喬琪喬的辜負,隻擔憂“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也因此一度“深幸喬琪喬沒跟她結婚”。張愛玲筆下的女性,還活在舊時代的陰影裡,卻已對自身的處境和欲求有了超越傳統的認識。她們并不是等待着被解放或啟迪的女性,而是作為一個人,與時代一起尋找生存的可能。正如許子東所言,“張愛玲小說的文學史意義,在于她提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女性的聲音”。
張愛玲與寫了《面紗》的威廉•毛姆不同,後者的“面紗”遮住的是處于階級和人性撕扯中的愛情,本質上是在思考情感與道德。而張愛玲的“面紗”則是以愛之名,無論在《第一爐香》,還是後來的《傾城之戀》《半生緣》裡,她筆下的女人們,都在男性的審視和自我的找尋中,努力在亂世裡給自己争取一份安穩。這份安穩因為直接關乎生存,所以内含着女人與男人之間,人與人之間,最天然的權力鬥争。從這個角度來說,張愛玲與瑪格麗特•杜拉斯,兩位女作家的文字風格與主題選擇雖不盡相同,内裡卻如同一枚硬币的兩面,有着如出一轍的心靈訴求。
葛薇龍的愛情,卑微隻在表面,甚至那些不得已,也在她的意料之中。面對華麗卻龌龊的婚姻現實,她直言“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于是喬琪喬和梁太太等人,他們看似主宰一切的位置,微妙地發生了轉換。這不過是在真實人生裡,各人有各人的位置罷了。
洞悉世事後的個人選擇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雖不是因循守舊的傳統女子,但也沒有緻力于反抗傳統,更多是冷眼旁觀。這樣的态度,有點兒消極,但消極中又有聰慧,畢竟她筆下的女性,總是在為自己籌謀着。
年紀輕輕的葛薇龍,沒多久就看透了“那肮髒,複雜,不可理喻的現實”,這一層現實,是她第一天住進“白樓”,衣櫥裡的一件件衣裙告訴她的。“這跟長三堂子裡買進一個讨人,有什麼分别?”說沒有分别,倒也不是絲毫沒有,畢竟梁太太是親姑母,而她也是自願的。葛薇龍其實還是有選擇餘地的,比如可以回上海,或放棄梁太太的各種安排。但權衡再三,她既不想過得不舒服,也無意與時代抗衡。她什麼都想到了,接下去就是“活到哪裡,算到哪裡”。
不過,張愛玲小說中的這種消極,底色不是灰的,仿佛是一種深沉的紫,蘊含着頑固的自我與永遠在線的人間清醒。如果沒有這層執着與清醒,這些小說就隻是癡男怨女劇情或婚戀排雷指南。張愛玲的内心,或許也有類似杜拉斯的那道永恒在場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她們筆下的愛情,既與道德、傳統糾纏,又凝練了一個時代女性的生命曆程。
舊時代新女性的個人意志,與更普遍意義上人的生存鬥争交織,這是張愛玲幾乎所有小說的思考基礎。那些女性不是深深宅院裡的弱女子,也不存在被動和堕落的個人,這些都是表象。表象背後,是由懷念與執着構成的個人意志。在片長有限的電影裡,既要理解和展現張愛玲小說裡的這種意志,又要照顧鏡頭和觀衆的需要,難度自然很高。好在張愛玲在開篇就說過,“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所以,不妨順着小說家的心意,讓讀過的、看過的煙霧般的劇情升起又散去,香灰冷卻之後,我們起身回到自己的人生。畢竟和全部人生相比,愛情是件小事。(葉子)
來源: 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