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钗中唯一的出家人,孤僻高冷,才華過人,這是妙玉的Logo(徽标)。通讀妙玉的事迹,剩下一件事,就是紅迷關注的話題:她的結局如何呢?
回顧第五回判詞、曲文,“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依舊是風塵肮髒違心願”,描述模糊,留下懸念,但也顯而易見,妙玉後來的遭際,與她以往的“高端境遇”存在霄壤之别,乃至大大出乎她本人的預想。
在正文中,妙玉出場僅有寥寥幾次,文學伏筆偏少,但她位列“薄命司”,命運凄慘無可置疑,隻是具體情形不得而知。幸而靖藏本四十一回有條眉批:“妙玉偏辟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勸懲不哀哉屈從紅顔固能不枯骨各示□。”比較清晰地點明了妙玉的後文。
原批不帶标點,總體缺乏通順。批中的□代表缺字,或抄錄不清。通看全批37字,前半條相對流暢,後半條順序有誤。紅學家們做過校勘,如周汝昌老先生校為:“妙玉偏辟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勸懲,紅顔固[不]能不屈從枯骨,[豈]不哀哉。”
較原批多出一字,順序上做了較大的人為調整和編排。這能否代表批語的原意呢?首先說妙玉“屈從枯骨”,“枯骨”被定義為“老年權貴之人”,這種比喻少見而生硬,應該是文字組合中無奈的選擇。其次,妙玉的性格冷僻孤直,剛而易脆,書中說她因為“權勢不容”才潛往京城,怎又選擇屈從“老年權貴”?這種反轉實在突兀。
細細揣摩原批,會有一種直覺:“枯骨”是對應妙玉的,指她在遭受不幸命運後死去。同時,這也更符合小說對人物的性格設定。
真有學者這樣解釋,譬如戴不凡先生,後半條校勘為:他日瓜州渡口屈從,各示勸懲,[豈]不哀哉。紅顔固[不]能不[化為]枯骨[也],[歎歎]!
略顯瑣碎,卻非常直觀:紅顔薄命、化為枯骨。這更符合妙玉的終局,而非屈從于所謂“老年權貴”,苟且一生。妙玉自号“檻外人”,欣賞的詩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代表她的人生态度、精神修養。一個清醒孤傲、目下無塵的人,她會選擇抗争還是苟活?
本人認為,後半條批語字序淆亂,多是抄錄時有所疏忽,但抄寫順序不會出現大範圍的次序颠倒。尤其前半條抄寫正确,後面突然出現語序錯亂,說是抄手“間歇性”走神眼花,似乎理由不夠充分。
從情理上說,謄抄批語不同于正文,出現少量錯字在所難免,一般隻會出現一、兩處錯字和漏筆。“妙玉偏辟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一共20字語意連貫,雖然後半條略顯不通,但也不會錯得太離譜。很明顯,這條批語從前一個“母本”抄錄而成,從抄寫的角度來說,要錯到“混亂不堪”的地步還真不太容易。這不同于考古,并非是由字幅殘片湊集、重組的結果。
經過細心校勘,本人的結論:這條批語沒有大的次序錯誤。抄手抄到最後,發現漏掉了“各示”兩個字,于是在批語末尾補上(為了抄錄整潔,不便在批中加字)。□的缺字是個語氣詞“乎”(筆畫少,草體分辨不清),正常收尾,如此而已。
依照上述結論進行還原,本人試校如下:“妙玉偏辟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勸懲,不哀哉?屈從紅顔固能不枯骨[乎]?”與原批的文字順序一緻,隻将“各示”二字提到“勸懲”之前,末尾将缺字替換為“乎”。通讀下來竟然意外地順暢,且符合脂批簡略精當的語氣,應該說呈現了脂批的原貌。
下面将通過幾個步驟,達成本文的最終目的:解密(批語解讀、人物命運揭示)。
一、批語出現的背景。在四十一回,批書人有感于妙玉的乖僻行徑,題寫了這條眉批。當時妙玉用茶水招待遊園的來賓,有個成窯茶杯是劉姥姥喝過的,妙玉從心底嫌棄這個鄉村老太,吩咐她喝過的茶杯别收進來,在外頭擱着,事後多半會摔碎或扔掉(後經寶玉勸說,送給了劉姥姥)。
别忘了妙玉是出家人,她的行為不僅未能體現衆生平等,亦且帶出一絲世俗的刻薄。這一回集中刻畫妙玉,可以看到她喜好收藏古玩(貪著外物),言語傲慢、有違平和(諷刺黛玉是大俗人),還表現出驚人的潔癖(衆人走後要求洗地)。種種清高孤僻的表現,脫離了出家人應有的平等、親和、覺悟的修持。
妙玉不象個出家人,她示現的世俗習性甚至超過了一般衆生。批者顯然通曉小說後文,清楚妙玉的結局,所以寫下這條人物點評性質的眉批。在六十三回,熟悉妙玉的邢岫煙說,“她這脾氣竟不能改,竟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詭僻”即詭谲、怪癖,超乎常情常理。又說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道理”,都是一針見血的評價。
二、解讀校正的批語。“妙玉偏辟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意思是:妙玉對劉姥姥區别對待,顯露了性格中的乖僻之處。殊不知過于追求潔淨,會讓世人側目、厭惡,這就叫“過潔世同嫌”。
“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勸懲,不哀哉?屈從紅顔固能不枯骨[乎]?”幾乎将妙玉的後文和盤托出。意思是:他日妙玉流落到瓜州渡口,以往各種乖謬秉性,将會一一得到“勸懲”,即受到懲罰、對治,最後會碰壁、吃虧,到那時不覺得悲哀嗎?一個屈從的女子最後哪能不化為白骨呢?
通觀整條批語,批者的心思一覽無遺:在四十一回,批者看到妙玉種種孤僻、乖謬的言行,明确指出這是妙玉的“偏僻處”,并引用曲文“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即過于清高、孤潔,會使旁人看不過眼,遭到一緻的嫌棄。批者由此聯想到後文,妙玉流落到瓜州渡口,依然癖性不改,然而江湖險惡,不同于賈府的循禮包容,乖謬的性格終于讓她在外頭吃了大虧。也許碰到惡人、歹徒,在不得以的情形下,妙玉暫時屈從了,但以她的性格,結局自然是飲恨身亡。
三、解析妙玉的結局。
問題來了,妙玉為何流落瓜州?當然與賈府被抄有關,妙玉在攏翠庵帶發修行(元春歸省,為了粉飾門庭,由賈府正式下帖迎請入園),她不是府中的主人或奴仆,而是個出家人,與賈府的罪行沒有牽連,所以賈府敗亡之後,她被遣散了。由于妙玉不願重回以前的住處西門牟尼院,一時無處落腳,權衡之下隻能返回原籍,也就是蘇州老家。
更大的可能是,妙玉畢竟在賈府待過幾年,雖然沒有直接幹系,但仍然遭到處置,結果是:責令遣返原籍,不準在京逗留──依然要返回家鄉。瓜州隻是返鄉途中的一個渡口,在這個地方,妙玉因為某些“不适當言行”惹了禍,招來一夥歹人的劫持。
前文有個伏筆,妙玉的師父“精演先天神數”(神機妙算),在臨寂的遺言中,叮囑妙玉“衣食起居不宜回鄉”,但賈府勢敗後,妙玉失去栖身之所,或是被官府勒令回籍,迫不得已之下,妙玉違背了師父的遺言,無奈返回家鄉,這一結果注定了她的悲慘遭際。
具體情形如何呢?不要忘了,妙玉喜好收藏古玩,她寄身的賈府雖然抄了家,但她是出家人,并未喪失全部私财。在瓜州渡口,或許露了财,或許因為美貌,引起一夥強人的觊觎。妙玉平素眼高過頂,不懂得低調收斂,她的自矜、傲氣顯得非常紮眼。以往的生活圈子相對封閉,應該說無有大礙,但行走在人心險惡的江湖,她處事應對的生疏、各種不近人情的乖僻就成為緻命的缺陷。
妙玉落難的細節無法還原,隻能進行大緻的推測。“續書”的描寫,妙玉被歹徒用迷香迷倒,劫持而走,當時她無法反抗,醒來後會如何呢?一定是痛不欲生,甚至以死抗争,“紅顔固能不枯骨乎”?在結局上近乎一緻,隻是這種演繹與脂批強調的細節不太吻合──妙玉的“偏辟處”在瓜州渡口會一一得到“勸懲”,并且一定與她“過潔世同嫌”的習性有關,她的遭劫并非完全被動,而是具有一定的主觀因素。
妙玉款待钗黛
研讀妙玉的曲文。“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美貌、才華是一方面,緊接着“天生成孤僻人皆罕”,揭示人物另一個側面。再接着“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绮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凡人吃肉食,妙玉認為沾染了腥膻之氣;凡人穿戴绮羅,妙玉認為太俗氣。作為修行人,這恰好證明自己的心地不清淨,還持有分别心、傲慢心。
“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将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肮髒違心願。”陪伴着青燈古殿,度過了青春年華,本以為人生會有一個好結果,到頭來卻是“風塵肮髒違心願”。“風塵”,本義是世俗紛擾,或長途奔波的艱辛;“肮髒”,讀kang\zang,第三聲,本義指剛直不屈,字形、讀音與現代有别。全句的意思是:到頭來,與往昔的心性、志向相違背,隻能在世路風塵中輾轉掙紮。
請注意,“肮髒”、“風塵”屬于多義詞,現代人的理解容易出現偏差,我們結合古人的詩句加以體會。如宋代黃庭堅詩句:“凄其望諸葛,肮髒猶漢相”;宋代蘇轼詩句:“哀哉歲寒姿,肮髒誰與論”;唐朝韋應物詩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唐代杜甫詩句:“海内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
妙玉帶發修行,卻未能蠲除人性的弊端,外相顯現為孤潔清高,其實映現了内心深重的世俗習性。結局如何呢?“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白玉陷于泥污,剩下的隻有慨歎和惋惜。“王孫公子”,古代對青年男子的尊稱,這裡特指寶玉。寶玉和妙玉有過幾次“親密接觸”:内室飲茶、庵堂讨梅、生日送帖等等,按寶玉的脾性,難免對妙玉牽記在心。
妙玉細聽聯句
判詞很簡單,内涵也一緻。“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這不是褒揚,而是一種否定,對妙玉修行生活的揭示和定性。“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淖泥”指龌龊、險惡的局勢。分析上、下句的語意勾連,“終陷淖泥”分明與“何曾潔”、“未必空”的否定句勢存在某種必然聯系,或者說因果關系。
由此可見,判詞、曲文與上述脂批對後文的暗示是一緻的。盡管靖藏本已經迷失,卻不能掩蓋這條批語映現的“真實度”。退一步說,就算抛開靖本批語的提示,妙玉返回原籍的結局也趨于合理。小說對妙玉的“偏僻處”着意刻畫、重點凸現,俨然成為“性格決定命運”的一種典型诠釋。
審讀這條批語,可以看出批者的态度:哀其不幸,痛其不省,并警示于人。批語說“各示勸懲”,是嚴肅的口吻,針對妙玉種種乖僻不近人情處的直言。雖然她美貌仙才,但奈何人性的缺陷令她陷入危局。批者認為,這樣凄慘的結果,是對她乖僻孤傲的一種諷懲,當為世人所警覺。
援引資料:《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蒙府本
圖片來源:1、頭條網免費正版圖庫。
2、《孫溫繪全本紅樓夢》,私人藏書,攝影上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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