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隔壁竹馬退婚的那天。
我爹站在院子裡,隔着一堵牆不帶髒字、不重樣地對着他們家門口誅筆伐了一整天。
我弟揣上私房錢帶我逛遍揚州城,給我置辦了一套九件的赤金嵌珠流蘇步搖。
1
但他們都比不上我娘虎。
我娘送了我......三個美男,外加一杯助興酒。
本來天就黑,半杯酒下肚後,我隻覺腦中嗡嗡作響,連回房的路也看不清了。
我娘說美男已經洗好熏香送進我房裡,我踉跄着推開房門。
屋裡果真有名男子,隔着屏風和氤氲的霧氣,他背對着我,墨發披散。
聽到動靜,他微微地側了下頭,從旁邊的衣架上扯了件外袍穿上,自屏風後出來。
皂莢的香氣撲面而來,我看到一張瑩瑩如月的臉。
醉眼蒙胧之間,我竟還能想起一句詩來:
「眉目自成詩三百,鬓如春風裁。」
美男看到我些微愣了一瞬,随即雙手抱胸,懶懶地倚在屏風上,唇角微勾:
「喝多了?」
我想說比喝多了還要再嚴重些,我現在心跳很快。
想起方才我緊張地跟我娘說我不行,我娘恨鐵不成鋼地給了我一個大嘴巴,教誨我:
「我趙晚意的女兒,不能說自己不行!」
我再不遏制,踉踉跄跄地走過去,邊走邊學着畫本裡的樣子:
「小公子,我來了!」
結果......被他一根手指抵住了腦門。
然後猝不及防地,我倒了,在落地的前一刻被他順手接住。
徹底地失去意識之前,我看着他纖細的長睫,腦子裡隻剩下一句話。
嗚嗚嗚——我果然不行。
2
次日,我是被我弟的敲門聲給吵醒的。
溫钰一邊輕輕地扣門一邊恭敬地低喚:「夫子,夫子您起了嗎?」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瞧見窗外天光将亮,也不知道他來我房前嚷嚷啥。
我正欲開口罵人,嘴上被一隻手輕輕地捂住。
睡在地上的男子沙啞着聲音對外回道:
「我今日身體不适,告假一天,你且自行安排。」
門外敲門的身影一頓,随即傳來溫钰喜不自禁的聲音:
「好的夫子。您好好休息,有什麼需要再遣人來喚弟子。」
言罷溫钰一溜煙地跑了,我再也按捺不住,一打挺坐了起來,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你、你、你......你是季霖先生?」
他懶懶地睜眼,眼神将我從上往下一掃:
「都共度一夜了,才知道我姓名?」
我傻眼了,我不動了。
季霖乃揚州城遠近聞名的聖賢才子,年紀輕輕已高中舉人,是下一屆科舉裡最有希望的狀元人選。
溫钰鄉試在即,我娘為了給他請了個好夫子,裡裡外外地打點了不少關系,花了不少銀錢。
好不容易請來季霖這座大神,入府之前我娘就召集衆人警告全府上下:「都給我把他好好地供着!」
結果人剛來就被我給......
不對。
我看着床邊的地鋪和我整齊的衣襟,試探着問道:「我......我沒把你怎麼樣吧?」
他緩緩地曲起一條腿,一手支颌,漫不經心地将我瞧着:
「你猜?」
他嘴角裹挾着一抹玩味的笑容,寝衣的領口也不知道動手攏一攏。
此刻我怎麼也無法将他與夫子,或是聖賢一詞聯系在一起。
回想起昨夜在他面前的姿态,和我說的那些話。
我狠狠地咽了下口水。
如果可以,我想原地自掘墳墓,長眠于此。
我努力地維持着殘存的理智,火速地撿起衣物穿得衣冠楚楚。
從随身攜帶的荷包裡掏了一把金葉子出來,往他手裡一塞。
找補道:「昨夜之事,全然是誤會。還望夫子......夫子海涵,莫要宣揚。」
言罷火速地溜了。
3
出了門我才發現,原是我昨夜走錯了門。
隔壁才是我的院子。
我慌慌張張地跑回自己的院裡,又作賊心虛地往回看。
忽然「嘭」的一下迎面撞上一個人。
溫钰見我一臉的緊張,上下打量我:「阿姐,你臉怎麼這麼紅?偷人去了?」
我拍了拍胸口平複了心情,一巴掌呼在他頭上:
「小小年紀天天說的什麼話?!」
我走回房間給自己倒了杯熱茶,溫钰屁颠屁颠地跟過來,撿了塊糕點丢進嘴裡。
「阿姐,爹娘正為你那幾個男寵吵得不可開交呢,你不去看看?」
我無力扶額,這才想起我房裡還有三位美男,此刻應該已去正廳跟爹娘請安。
我認命地跟溫钰一道去了正廳,裡邊果然亂成一團。
我爹指着旁邊站着的三個男寵,氣得聲音直抖:
「你讓溫年以後怎麼嫁人?」
我娘抱着胸,斜睨着我爹。
「幹嘛非得想不通嫁人?我們溫家缺這點兒錢嗎?我給她準備的嫁妝養十個八個男寵都夠的,何必沒的去了别人家裡,搞不好還讨人嫌?」
「婦人之見!以色侍人之輩有如蒲柳,若當真有事能護她幾分?你就是買來再多也抵不上清流世家那一個好的。」
這一下給我娘氣笑了。
「呵,那是抵不上,隔壁景卿那是清流世家,我當初就說不要定親不要定親,你非不聽。結果呢?人家現在攀上知縣的女兒看不上你這商賈之家了,退婚退得人盡皆知,你滿意了?」
我爹噎了一噎,别開臉,憤憤道:「這是兩回事。」
溫钰适時地端起一杯茶走上前去轉移戰火,對着母親弱弱地開口:
「娘,我已滿十七,不如......給我也納個美妾?」
我娘一甩袖坐下,接過他手裡的茶,潤了潤嗓子,清澈道:「滾。」
4
戰火暫消,我偷偷地打量幾眼立在一旁的幾位男子。
一個十指蔥蔥、唇紅齒白,一看就是未經人事的純情少年。
一個眼波流轉、媚态橫生,瞟我一眼差點兒把我的魂兒都勾沒了。
還有一位,端的是高山白雪、清冷持重,竟有半分季霖先生的風骨。
想到季霖那張臉,我不禁打了個冷戰。
不行不行,夫子已然見識過我的虎狼之姿,若再看到我房裡「海納百川」,豈不坐實了我溫家放浪形骸。
如此非把聖賢氣走不可。
我惋惜地掃了一眼幾位男子,給了我爹一個安撫的眼神。
走到我娘身後一邊捶着肩,一邊惋惜道:
「說來說去,娘是為我委屈我知道,可如今府上還有貴客呢,夫子初來乍到便見到我們府上雞飛狗跳的,也不合适是不是?」
「這幾位男子既已買來,不如便先跟着我去書坊幹活。其他的,再慢慢地培養,也不急于一時。」
聽到季霖的名諱,我娘也終于有所松動,飛快地瞥了我爹一眼。
順杆下來:「如此倒也妥帖,隻是還有句話我今天在這兒說明白了,溫年的婚事,誰也不許再替她做主。」
我爹輕哼一聲,倒也沒再說什麼,隻揮揮手遣退了幾位美男。
眼見諸事和平,我轉身出去喚丫鬟上早膳。
迎面撞上一個堅硬的胸膛,臨摔倒之際,被人手扶了一把。
我顫巍巍地仰頭看清來人的臉,腿一軟往下滑,徹底地給跪了。
季霖輕笑一聲,如沐春風的樣子仿佛已經滿血複活。
「倒也不必行此大禮。」
「夫子來了。」
爹娘一道滿臉堆笑相迎。
又扶了我一把,問我:
「你怎麼了?」
我口齒不清道:「習......習慣了。」
我爹貼心地替我補充解釋着:
「小女溫年從前也有一位算術先生,為人嚴苛,是以她一見夫子就本能地有些害怕,季先生見笑了。」
季霖溫溫一笑,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頂:「無妨。」
我渾身一僵。
他拍我頭頂?他什麼意思?他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
然而一行人仿佛都沒有看到這一動作般,再自然不過地擁着他到飯桌前坐下。
隻有我臉上紅紅火火、恍恍惚惚。
我一邊驚疑不定地看着他坐在我對面,一邊跟着緩緩地坐下。
然後「啪」的一聲坐到了地上。
一旁的溫钰驚呼:「阿姐你怎麼了!凳子在這兒呢。」
我捂着屁股艱難地爬起來,拍拍灰,找準凳子,重新坐下。
微笑着說沒事,大家吃飯,吃飯。
隻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5
衆人的目光重新移回夫子身上。
作為一家之主,我爹首先發話,親切地問道:
「夫子昨夜初次宿在府上,客房環境簡陋,不知夫子可安眠否?」
季霖小口喝了一勺粥,一邊細嚼着一邊閑閑地将目光投向了我。
一陣沉默後,衆人也将目光投向了我。
吓得我趕緊低頭大口吸溜吸溜地喝粥,試圖用這個聲音掩蓋下我怦怦的心跳。
就在我以為他要告發我的時候,他移開了目光。
沖我爹有禮地一笑:
「多虧府上人的照料,季某一夜好眠。」
他将「照料」二字咬得格外重,我爹卻渾然不知,呵呵地笑着:
「那就好那就好。」
我放下心來,跟着呵呵地笑着。
沒一會,溫钰似是想起什麼,殷勤地給夫子剝了一顆圓滾滾的雞蛋,放在碟子裡呈了過去。
「早上夫子說身體不适,您多吃一些,補補身子。」
我拿包子的手一頓,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他接過碟子,勾唇一笑,轉而遞到了我面前。
「溫姑娘臉色不好,看起來更需要補補。」
狗男人又内涵我。
我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從牙縫中擠出一絲笑:
「多謝夫子。」
這頓早飯實在吃得艱難。
我如坐針氈,便拿了兩個包子,借口書坊有事先離開了。
6
直到進了書坊,聞到陣陣紙香、墨香,我才定下心神。
我們溫家世代經營書坊,結識無數民間英才,所開書社遍布揚州。
這是最大的一間,負責收錄各方原稿,目前在我名下。
劉管事走過來告訴我,書坊收到了怨鈴先生的新作,請我過目。
我急步過去,打開木盒一一地翻看。
下筆如神,不疏不慢。
合作五年之久,他的字迹我再熟悉不過。
一首長詞借着舞女的口吻,歌遍百姓深受徭役之苦。
一篇《有為》,更是直截了當地指出當朝腐朽、忠奸不辨,指出底層土質不均,農民手持收成最差的土地,卻需上交同等的賦稅,于理不合。
文末先生大膽地提出革新之法,條條從百姓出發,道道為富國強兵之路。
令我心潮澎湃。
隻有他,才能寫出如此出塵革新,鋒利之餘又充斥着滿腔愛國愛民之情的作品。
我生在富貴之家,卻在他的詩詞篇章中,仿佛親自走過寸寸貧瘠之地,又仿佛親眼看到為了一鬥米窮賣兒女的人間悲劇。
何處有怨氣,何處便有怨鈴。
先生的畫、先生的詩、先生的詞曲,無一不彰顯着胸懷天下的當世大才。
可普天之下,隻有我溫家,敢于收錄、謄抄、傳播他的大作。
他的言辭涉及議政,觸犯到許多底層官員的利益,即便在民間廣得推崇,也很難走到更高層的眼中。
我親自将先生的新作給每個子店都抄錄了一份,吩咐劉管事着緊安排下去。
7
等我做完這些,從書坊出來時,天已半黑。
我前腳剛登上馬車,便見周圍圍過來一群衙役,當中還有一位熟人,孟依依。
知縣的女兒,也是我的竹馬──景卿新攀上的未婚夫人。
該說不說,他倆一個背信棄義,一個胸大無腦,還挺配。
孟依依雄赳赳氣昂昂地将我押回縣衙,邊走還邊嘚瑟地道:
「我說溫年,你跟這個怨鈴先生到底什麼關系啊?都為他進了衙門這麼多回,還抄錄他的作品呢。」
我睨她一眼,木然道:「叫你多讀書,你偏要去放牛。」
她急了,雙手叉腰:「放肆!你一介商流,竟敢辱罵朝廷官員。」
我歎口氣,提醒她。
「穿朝服的是你爹,不是你。真論起來,你無端地扣押無辜百姓,才是觸犯律法。」
她冷笑一聲,亮出手裡的衙令:
「還以為自己無辜呢,你包庇文人怨鈴,證據确鑿,進去跟我爹說去吧!」
言罷她使勁兒一推,将我推進空蕩蕩的縣衙後堂裡。
我環顧四周,沒有守衛,也沒有百姓,一個看客也沒有。
隻有知縣大人獨自坐在桌前慢條斯理地品茗。
我淡笑一聲:「知縣大人趁夜約見我,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嗎?」
他将茶杯輕輕地一放,看着我的眼神不怒自威。
「聽聞怨鈴又有新作送去了你的書坊,你别怪本官沒有提醒你,他乃朝廷待審的反動分子!你若再助纣為虐,屆時别怪本官連你一起定罪。」
「知縣大人連将其作品呈至聖上過目的勇氣都沒有,就給他定性為反派,才是妄揣聖意吧。」
「溫年!你别以為本官不敢動你。」
我笑笑:「您也清楚,與溫家交好的文人無數,若我在揚州無端地出事,免不了會有汴京的朋友替我上禀讨伐。知縣大人,溫年隻是一名弱女子,不敢與您為難,隻求大人能高擡貴手,保民間一方言論自由。」
知縣大人擰眉盯了我半晌,閉着眼揮揮手叫我滾了。
8
我麻溜地滾了。
出來時已是華燈初上。
外面下起大雨,噼裡啪啦地在地上濺起層層水花。
我頂着身上的書袋沖進馬車裡,身上濕了一半。
到了家門前,我掀起車簾,頭頂書袋正準備繼續沖。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映入眼簾,纖白不染塵埃,在瓢潑的雨光裡微微地泛着冷意。
手上是一柄竹骨傘,堪堪地停在我頭頂。
我一擡頭,便撞進季霖映照着水光的眼裡。
他一手撐傘,一手穩穩地扶了我一把。
又再自然不過地拿過我手裡的書袋,側背在肩上。
我微微地晃神,順着他的手跳下馬車後,才反應過來夫子撐傘,扶我下車,為我拎書。
這都是下人做的事情,使不得使不得。
我點頭哈腰地去奪他手裡的傘:
「夫子矜貴,怎可勞煩您替我撐傘。」
「矜不矜貴的,昨夜也沒見你憐惜。」
他腳步未停,手上半分要松開的意思都沒有:「小心腳下。」
他一提昨夜,我登時縮回手不敢說話。
垂頭看着腳下,默默地跟着他的步子往前走。
他側頭瞟我一眼,嗓音清潤:「晚飯都沒回家吃,你該不會是怕我?」
「沒......沒有。」感覺還不大有說服力,我又補充道,「書坊近日比較忙。」
他點點頭:「那溫姑娘看,我可夠格去你書坊打雜?」
我偷偷地擡眼看他,清俊的眉眼裡略帶戲谑。
我幹幹地扯出一個笑容:「夫子說笑了。」
以他的身份,我給他打雜還差不多。
「我說真的。」他卻無比認真地看着我,「我想做兩份工。」
頓了頓又道:「正經的那種。」
「正經」二字一下讓我想到一些不正經的事情,臉上一陣紅紅綠綠。
我懷疑他在記恨我,可我沒有證據。
我還不能拒絕他。
溫钰的夫子就是我整個溫家的夫子。
師大于父,夫子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也不能叫作無理取鬧。
9
于是次日,我小小的馬車上一下子多了五個人。
三個美人,一個季霖,帶着一個溫钰。
我覺得馬兒和我都承受了不該承受之重。
溫钰在我旁邊睡得四仰八叉,無憂無慮。
三位美男哀哀戚戚地看着我,把我手裡的包子都看得有些僵硬。
季霖與他們幾個面對面坐着,沉默一陣後,眉尖輕蹙:「這幾位是?」
我舔了舔唇,斟酌着言辭預備解釋。
還未開口,雲逸紅着臉,垂眸小聲道:「我們都是,小姐的面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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