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晚春風雨落花美詞兩首:斷腸片片飛紅,十日九風雨
晚春谷雨節氣之後,風雨增多。谷雨節氣之雨,有利于傳統農作物的生長,灌漿,是豐收的重要保障。但是這樣的風雨,也會迅速凋零晚春的花卉,春天的花事迅速進入尾聲。
落花風雨常常入詩入詞,以抒發人們對春天即将過去的惆怅。春天去了,不是還有果木蓬勃的夏天嗎?為何古人如此傷懷風雨落花?
實際上,這是季節轉變,和人生時光歲月一種微妙的互振。
春天之青蔥,明麗,百花盛放,往往應對人生朝氣蓬勃的青春和華年。而繁花之勝,也往往對應人生的快速上升期。包括春天還會映射到一件事情的上升期,包括了國和家的繁榮。
而古人的聰慧和敏感在于,雖然他們掌握的精确的信息沒有現代人這麼海量,但是對環境的感知,關系自己的生存和将來。無論是歲月中的形成,小家環境,國家環境。而春天過去,恰逢自己人生的低谷,難免會和能夠代表悲傷的落花風雨共振。
落花之商,風雨之感,往往是詩詞表達的重要一種狀态,但是不能因此,說古人閑愁太多。有些落花風雨,确實帶着文人喬張做緻的無病呻吟,但是有些落花風雨,卻包含着重要的人生感慨,真實情懷。比如南唐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那是一個帝王,面對江山易主,繁華不再,無法超越曆史,卻必須感受浩大亡國的悲哀。
所以看傷春送春詩詞,要選擇一些曆史上重要的詩詞作家,因為同樣是落花風雨,他們的思想和感情狀态的力度和深度,具有極其高的精神審美價值。
比如辛棄疾。
“寶钗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
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
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
倩誰喚流莺聲住?
鬓邊觑,試把花蔔歸期,
才簪又重數。
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
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
卻不解帶将愁去?”南宋 · 辛棄疾《祝英台近 晚春》
41歲的辛棄疾 時任隆興 (南昌)知府兼江西安撫使,離他21歲從金國歸宋,整整20年。
21歲時,他在備受金國欺淩的曾經是北宋的土地上,帶着父老鄉親的期望,反金起義,投奔南宋,他受到了英雄一樣的接待。本來以為打回家鄉去指日可待,但是南宋接下來的操作讓他迷惘。先是安排他在地方當安撫轉運使,年輕的辛棄疾以為這是一種鍛煉。
但是,他不斷地在這個職位上,東調西調,而且他的報國主戰的想法,耿直的性格,被很多妥協派忌憚,所以各種流言纏身,說他對官員太苛刻,是酷吏,說他不善變通。辛棄疾渴望在軍隊裡有所作為,但是很多年,都沒有任何機會接觸軍政事務。辛棄疾熬過了最苦悶的30多歲,終于明白了這樣一件事,南宋不會用他,因為他是英雄,而且是歸正過來的英雄,他的膽略和勇氣,讓人吃驚,不能讓他帶兵打仗,因為不知道這個人還會爆發哪些能量。
就這麼熬到了41歲。
辛棄疾家鄉回不去,報國無門,一直在安撫轉運使這個職位上,南北東西颠沛,和在鎮江的妻子聚少離多。這次他升任南昌知府,難得的幾年安定閑适,他決定盡快在這裡建立一個家園,把妻子接過來。這些年,為了他的夢想,虧欠妻子太多。
但是,又是誰在虧欠他?他20年掉在南宋官場的泥淖,在等待期望絕望中,耗盡了最後的青春。就算是現在躺平,心意也難平。
和妻子情深意笃,卻常年寶钗兩股,那江南桃葉渡,又是一年晚春,柳樹煙籠。
我的妻子,日日盼望我歸來,想她不願意登高望遠,因為良人不歸,這晚春時節,十天倒有九天風雨,看青山惆怅,煙雨悲傷,身上寒冷,遠帆不歸。
那晚春花開,總被雨打風吹去,我的妻子,她也會感傷流年啊。
這寫的是妻子,如何不是他自己。歸來20年,仕途哪一處不是十日九風雨,終于連青春也耗費幹淨。冤哉?冤也,辛棄疾無處喊冤,他是才高震主。
我的妻子,此時一定是把鬓邊的花,摘下,數着花瓣,如果花有十五瓣,會不會我的夫君15天後回來呢?又怕數錯了。戴在頭上的花,重新取下來,再細細數。是寂寞,是無聊是悲傷嗎?辛棄疾一定知道,自己每次回家書信上的日子從來沒有準确過。
他知道妻子擔心他,數着日子,等他回家。妻子一定在不多的相聚裡,告訴過他,這些等待的細節,比如還有做夢,在夢中哭過。不是親,不關心。
他辜負妻子太久了。
可是他自己也被辜負太久。古人詩詞中的夫妻,往往拟托君臣。
是誰20年來辜負着他的忠貞豪情?他不能不有埋怨和絕望,卻也隻能,借着自家事,眼前花說。
他不是不期望自己能夠受到重用,但是現在,他41歲,看夠了也領略夠了那些讒言打壓。
他的躺平不是他主動的選擇,他從來就不是陶淵明。但是現在,他必須躺了,風雨落花,屬于他的青春已經過去,屬于他的機遇,從來就沒有。
在這個晚春,落花風雨是真的傷到了他的心。
他有回不去的故鄉,有愧對的妻子,有一事無成的已經過去的青春。而他本人的将來呢?春歸躺平,是種表面,他的心還在漂泊。
“綠陰啼鳥,陽關未徹早催歸。
歌珠悽斷累累。
回首海山何處,千裡共襟期。
歎高山流水,弦斷堪悲。
中心怅而。
似風雨、落花知。
更拟停雲君去,細和陶詩。
見君何日,待瓊林、宴罷醉歸時。
人争看、寶馬來思。”南宋 · 辛棄疾《 婆羅門引 其二 用韻别郭逢道》
61歲的辛棄疾,離開他的故鄉,如今還是金國的領土40年。此年他住在鉛山。
從人生來講,這是一生的秋天。此年三月,辛棄疾的摯友朱熹病故。朱熹晚年陷在了 “黨禁”之中,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弟子遍布天下,卻因為得罪權貴,被羅織罪名,他的學術被稱為僞學,他的弟子受到牽連,流放的流放,獲罪的獲罪。朱熹死的時候,門庭冷落,甚是凄涼。
但是辛棄疾決定親自去悼念朱熹,因為朱熹和他一樣,主張抗金,正直。
這是他前往福建建陽的路上,和朋友郭逢道告别時寫的詩詞,而郭逢道此時北上京城,仕途将有起色。
這晚春綠蔭啼鳥,正是陽關路遠,我要離開這裡的時候,我知道你擔心我,一再催促我早去早回。我知道你擔心我,害怕我一去難回。
我站在這分别的海山路口,和你千裡共心情。
我隻是感慨,朱熹和我,高山流水一樣的情誼,他死了,如同知音弦斷,讓人悲涼。
我隻是心中充滿的惆怅和郁悶,就像落花一樣,能夠感知風雨的激烈。
我打算像陶淵明一樣,在這暮春寫下停雲美句,表達我對你的思念。
但是我知道,你這一去是仕途進步,我會在這裡等待你春風得意後的歸來,為你接風洗塵。
那麼這首詞,其實内容很廣博,涉及三個人,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辛棄疾南下去悼念朱熹。
第二件事,他和好友郭逢道離别,他南下,郭逢道北上。
第三件事,是郭逢道對辛棄疾的擔憂。
因為朱熹此時,聲名狼藉,做官的做學問的都躲着,辛棄疾散居在家裡,他這次是要沾是非的。
但是辛棄疾非去不可,因為“中心怅而,似風雨、落花知。”
朱熹的遭遇如何不是辛棄疾自己的?因為主張抗金,因為對南宋權貴多有直言,所以朱熹現在身敗名裂。很多人同情,卻不沾這個黴氣。辛棄疾卻有着内心俠氣的一面。他不會顧忌什麼。反正他也憋屈了一輩子。而這正是朋友郭逢道擔心的。
辛棄疾之所以被壓制,是因為他是龍啊。但是這條困了幾十年的龍,要替朋友朱熹,出個頭。
因為他知道朱熹的苦難,是風雨中的落花,牆倒衆人推。
辛棄疾不但去了。還帶來了力度強烈的祭文,“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這是冰雪相照的肺腑知己,辛棄疾大英雄自本色,管不了太多。
他六十一歲了,21歲都沒有怕過生死,還在乎疊加在他頭上的罪名?
而正是辛棄疾這種讓人震撼的氣質,居然他說了就說了做了就做了,也沒有人能夠再怎麼樣他,畢竟,他此時沒有做官。
倒是朋友郭逢道提心吊膽地替他一直捏着一把汗。
辛棄疾詩詞豪放沉郁,其中虎嘯龍吟的氣質,哪怕是寫落花風雨,那飛花落紅當中,也有劍氣。那旖旎處,是英雄美人的惆怅,那深沉處,是時命不予的悲傷,跳脫了普通的傷春悲秋。
當然最著名的落花,是他的“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咱們下回解讀。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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