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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韻圓号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2-14 17:51:56

澎湃新聞記者 廖陽 實習生 房久仙

“怎麼說曾韻呢,兩個字,天才!他的音色、氣息、樂感、技巧,每一項都強,化為最自然動人的音樂,與張藝指揮的上海愛樂的合作絲絲入扣,給我們還原了他兩年前斬獲柴賽銅管組金獎的格裡埃爾協奏曲現場,驚豔了所有觀衆。”3月2日,看完曾韻的演出現場,樂評人李長纓用“前途無可限量”形容這位圓号少年。

這場音樂會講述了柴可夫斯基與命運抗争的故事。曾韻以聲部客席首席身份加入“柴五”的演繹,還以獨奏身份與樂團聯袂上格裡埃爾《降B大調圓号協奏曲》,這也是他在柴賽決賽以及獲獎者音樂會上演出的曲目。

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為紀念俄羅斯作曲家柴可夫斯基設立,每四年舉辦一次。2019年6月,19歲的曾韻過五關斬六将,拿下銅管組金獎,刷新了中國人在管樂專業獲得的國際最高獎項。

“此次比賽最大的驚喜!”在聖彼得堡馬林斯基劇院舉辦的獲獎者音樂會結束時,柴賽主辦人之一、俄羅斯指揮家捷傑耶夫特别提到了曾韻。

國外網站做過這麼一個調查:你認為哪件銅管樂器演奏起來最難?圓号不負衆望,以最高票數當選。圓号辨識度極高,音域、音色寬廣而豐富,但也對演奏者的氣息控制和技巧提出了很大的挑戰,稍有不慎就會瀕臨失控邊緣。

曾韻不僅順利駕馭了這件高難樂器,還在多項國際賽事中頻頻獲獎。2021年9月,在強手如雲的慕尼黑ARD國際音樂大賽圓号比賽中,曾韻突出重圍,獲得第二名和委約現代作品最佳演奏獎。

寬大棉T恤,茶色太陽眼鏡,出現在澎湃新聞記者面前的曾韻,看起來和普通的少年無異。

陽光正濃,在沿街的一家咖啡廳,采訪從柴賽聊起。結束後,他準備等一等,待太陽落山,去逛一逛小街小巷,用相機捕捉黃昏的上海街景。作為一個從小在成都長大的南方人,上海的精緻、上海的情調,讓他流連忘返。

“上海有很多讓人眼前一亮的老克勒。有一次在外灘散步,我看到很多打扮精緻的老爺爺、老奶奶,好有氣質!”22歲,喜歡攝影,如今又迷上畫畫,在曾韻眼裡,上海還是藝術家的一個烏托邦,“國内很多地方的古典觀衆是當地樂團培養起來的,上海不是,是全球最好的音樂家培養起來的。”

今年4月到7月,正在中央音樂學院讀研一的曾韻将前往德國,受邀在柏林歌劇院當客席首席。一顆耀眼的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曾韻圓号(柴賽金獎得主曾韻的圓号之路)1

曾韻

【自述】

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蠻特殊的。之前我都是參加圓号比賽,圓号和圓号比,評委都是圓号評委,大家審美比較統一,選擇的曲目也是學術性很強的。但是柴可夫斯基沒有給圓号寫過獨奏作品,再加上銅管組是小号、圓号、長号、大号一起比(評出前八名),不能老搞學術的東西,要把樂器的魅力釋放出來,這樣才有可比性。

所以選曲很講究,我選了柴可夫斯基的一些小曲改編成圓号曲,比如《船歌》《如歌的行闆》,很抒情,很高級,也很通俗。恰恰這幾個作品吹得最好,反響最好。

比賽強度太大,戰線拉得很長,走到最後,我心态不是很好。決賽我是第一個,吹完直接走了,覺得吹得不是很好。那是陰天,淅淅瀝瀝的小雨灑在肩頭,我覺得自己像個loser,一個人坐公交車回酒店,倚在窗邊。我還發了條朋友圈,感謝學校支持,很可能要讓你們失望了。

晚上十二點半才宣布比賽結果,第八到第二都不是我,我想完蛋了。結果,我和一個俄羅斯的長号并列第一,他是馬林斯基劇院的首席。我瘋了!

比賽結果宣布以後,我五點起床去莫斯科,晚上參加獲獎者音樂會。第二天淩晨回到聖彼得堡,晚上又參加獲獎者音樂會。捷傑耶夫在馬林斯基劇院是“肆無忌憚”的,音樂會九點多才開始,一直演到淩晨兩三點,座無虛席。觀衆出門,光會透進來,但我記得那晚劇院後面那堵牆一直是黑的,沒有一個觀衆走。

那天我演的就是格裡埃爾《降B大調圓号協奏曲》(二樂章)。我當時有一個最淳樸的想法,吹不好你也不會把獎收了,我随便吹,但恰好就是随便吹,特别放松,好舒服。

捷傑耶夫在舞台上很可靠,他自己很有信心,作為一個獨奏家站在他旁邊是很有安全感的。比賽完,我以交換生的身份去瑞士日内瓦學習,又和捷傑耶夫合作了幾次。有一次是與世界和平樂團(節日性質樂團,由世界各地交響樂團首席組成),演奏貝多芬《第六交響曲》和舒伯特《第九交響曲》,演完他直接在台上哭了起來,很感性的一個人。

曾韻圓号(柴賽金獎得主曾韻的圓号之路)2

柴賽獲獎者音樂會,曾韻和捷傑耶夫。

父親是四川交響樂團圓号首席。我能夠走向音樂,走向圓号,絕對是受他的影響。他經常把我帶到演出後台,音樂家們台前幕後的生活,那種集體的合作和演出,對我觸動很大,以至于我現在也特别喜歡室内樂和樂團的演出,特别溫馨。音樂就是要交流,要交朋友。獨奏真的很孤獨。

我們家三代人吹圓号,好像一種家族事業。爺爺吹,父親吹,伯父的兒子也在吹。

我6歲學圓号,學習非常主動。我小時候特别内向,跟同學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吹樂器好像學會了另一種語言,很浪漫主義的一種語言,會讓人有寄托感。

小時候父親對我管教很嚴,做錯什麼事馬上脾氣就上來了。但沒有因為吹号打過我,他很放心。他覺得我有天賦。一開始,他就希望我走專業道路,覺得有一技傍身很有安全感。他是很堅定的人,跟程蝶衣一樣,覺得這是從一而終的事情。

五年級時,父親帶我去考中央音樂學院附小,老師溫泉鼓勵我,不要考小學了,直接考初一。我11歲上初一,一個人,爸媽把我扔在那住校。媽媽每一個月跑一次北京,來看我幹嘛?小時候沒心沒肺的,大了反而有點想家。

從進入中央音樂學院附中開始,我慢慢打開了自己,甚至變得“社交牛逼症”,因為大家都在用同一種音樂語言交流,回到生活中也有共同話題。

雖然從小就愛圓号,但我也受過打擊。有一次我和一個大提琴姑娘一起演舒曼的《夢幻曲》,台下同學悄悄說,圓号的聲音怎麼像放屁?好受打擊啊!那時我才7歲。童言無忌嘛,但這句話一直印在我的腦子裡。

高一有一件事情特别感動。我去俄羅斯比賽,拿了個小獎,别人覺得這孩子挺有意思,長得矮矮的,圓号吹得還可以。第二年我受邀參加聖彼得堡的音樂節,第一場演出在穆拉文斯基音樂學校,台下很多小朋友,吹完我收到好幾幅畫,筆觸特别稚嫩,有人畫了一個奇怪的大哥哥在吹号,還用俄語寫着“哥哥好帥”。

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圓号就是在樂團裡吹吹獨奏、吹吹伴奏,躲在象牙塔,那時候才意識到圓号是有魅力的,真的可以讓大家感動。

這也是為什麼我特别喜歡聽那些非音樂人的評價。音樂人都知道吹圓号難,惺惺相惜,更多是好的評價,但我覺得不客觀。

曾韻圓号(柴賽金獎得主曾韻的圓号之路)3

柴賽獲獎者音樂會,曾韻謝幕。

圓号感人的點不在于一直輸出。它的聲音比較有包容性,作曲家經常用圓号作一種哲理性的、總結性的發言,把這個段落結束,進入下一個段落,比如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馬勒也經常這麼寫。

還是蠻神聖的,在一個至關重要的地方,突然出現圓号這麼一個空靈、溫暖、多變的音色,所以必須吹好,就像發射火箭一樣,必須非常精細,萬一出點錯誤,火箭就升不上去了。

每一件樂器都有自己的性格。圓号低調、謙虛,需要它時,它必須站出來,有點像幕後英雄。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從技能上來說,吹圓号絕對很有難度。我們的嘴吹得稍微有一丢丢的偏差,就會跑到另外一個音上面去,那就叫“冒泡”。

手可以做很一些精密的動作,像小提琴,音準稍微拉次一丢丢,手指轉一下,就救回來了。圓号震動的來源全在嘴上,很難!如果沒有嘴的震動,就相當于小提琴沒有弦,鋼琴沒有鍵,木管沒有哨片,圓号就出不了聲音。

我們平時會在家裡用嘴唇練習發音,嘟……有時候也會叼叼筷子,練習嘴的力量。大家經常練琴8小時,但我一般不超過4個小時,純吹的話,多了會受傷,嘴很脆弱。但必須讓自己沉浸在音樂的世界裡8個小時。我有個竅門,吹一遍,聽一遍錄音,等于練了8個小時。

圓号音色謙虛,從獨奏到伴奏,什麼場合都用得上。在樂團裡,小号、長号吹完高光時刻就可以休息了,圓号陪它們吹完,還要陪木管吹,陪木管吹完,還要陪弦樂吹,真的是超級累的打工人!

而且,我們要花好多倍的精力去控制圓号,不讓它犯錯,不要冒泡。一場音樂會動辄一兩個小時,要保持這麼長時間不冒泡,太難了。隻要一不注意,冒泡就會發生。有時候吹得正美,突然來一個泡,猝不及防,你自己都沒有辦法。

冒泡非常容易被聽出來。不用慌張,冒都冒了,救不回來了。但冒泡的頻率不能太高,太高的話絕對是三個字:不練琴。大家經常說,圓号冒泡,上帝都會原諒。但觀衆絕對不會原諒你,買票花錢來聽你冒泡?我自己也不會原諒自己。我希望大家罵,多罵一點。

曾韻圓号(柴賽金獎得主曾韻的圓号之路)4

“探索俄羅斯”音樂會,曾韻和上海愛樂樂團。

樂團裡有很多大胖子圓号,坐着吹重心比較穩。但吹獨奏不一樣,我要站起來,不由自主随着音樂去動,需要身體有一定的運動強度。從中央音樂學院附中開始,我就很少做競技運動,踢足球、打籃球容易受傷,就做有氧運動、墊上運動。

有時候身體确實會有一些反應。前兩年在莫斯科有一場音樂會,過勞肥,精神不是特别好,吹完程式部,很喘,吓死了。後來有一次在聖彼得堡和張國勇老師合作,他說你不行啊要運動。我在他的影響下,開始遊泳。

現在好多了,基本上沒有什麼身體負擔。上次去昆明演出,2000米的海拔,吹舒曼的一部長線條作品,身體沒有太大的反應。

其實吹圓号并不需要你胖。我在外網看到好多視頻,吹大号的女生都很瘦。我覺得跟心理壓力有關系,我在演出前很想好好休息,吃好睡好,隻有吃隻有睡,絕對就會胖。

以前我是很病态的,有很多奇怪的習慣,比如演出前一個小時不能喝水,不能洗澡,強迫症,心理暗示,覺得這樣做才能吹好。

我跟溫老師學了10年,知根知底。前兩天他給我打電話建議,要麼嘗試在一個不那麼重要的演出場合,不睡覺,去博物館逛一逛,去公園逛一逛,拍拍照,然後再來演出?诶,我發現真沒有什麼差别!

這就像我們總喜歡對比各種奇怪的演出版本,而那些大演奏家的版本可能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每一句都這麼摳,很多演奏都是自然流露,有很深的底蘊,有很棒的心态,有很好的節奏,一切都是自如的。

要保證舞台完美,又要讓自己覺得舒服,真的好難。去年11月從德國回來後,每次演出前,我開始嘗試讓自己放松。放松需要學習,勇敢地踏出這一步,你才知道放松有多麼好。但是對自己有藝術要求,也是一件比較有安全感的事情,在你過度放松的時候,還能把你拽回來。

緊繃是因為想完美。我會經常怪罪自己,把錯誤全部怪罪到自己平時的習慣上。小時候吹不好,我會怪自己狀态不好或沒有練好。最近有一次演出,我突然釋然了,我就是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人在慢慢長大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認清自己的過程,探索自己實力的那根線到底在哪裡,再慢慢用科學的方式把這根線拔得越來越高。

老師的心理疏導太重要了,特别感謝溫老師。他現在不在舞台上,完全是幕後英雄,特别聰明,很擅長思考,也很擅長逼着我們去思考。他最常講的一句話就是:犯了任何一個小錯誤後,腦子裡都要開一個小會,要分析錯誤,提煉總結,錯誤不能白犯。

我很珍惜舞台。有可能100個觀衆裡,99個是居委會送票,但沒準就有一個音樂學院學生,或者不遠千裡跑來看你的。前幾天在長沙演出,有人說我去貴陽看你演出了,從武漢過去的。得虧我好好吹了!有這種觀衆特别開心,所以不管在哪裡演出,要好好吹,哪怕隻有一個這樣的觀衆。

曾韻圓号(柴賽金獎得主曾韻的圓号之路)5

“探索俄羅斯”音樂會,曾韻和張藝。

師哥梅第揚考進柏林愛樂樂團,對中國音樂人來說是一個莫大的鼓勵,德國市場很包容,但很難打進去。

我初一時,他高一。他從小就是一個天才。我記得他參加了學校裡的中國少年交響樂團,還組建過四季室内樂團,很難想象在樂團裡,一個中提琴如此搶眼!而且他從小拉琴就非常有音樂家的範兒,不是做作,不是裝的。

我能感受到師哥耀眼的天賦。隻要你覺得和他做音樂很開心,或者看他做音樂都很開心,這個人一定是有音樂天賦的。

作為長沙伢子,師哥的性格也很好。去年,我們去德國參加ARD比賽,他很照顧我們,決賽還帶了很多朋友來支持。早幾年,他拿了ARD比賽的中提琴冠軍。

每個人的成功之路都是不可複制的,師哥一定有自己的豐富經曆、深厚紮實的功底,才能走出這一條路。我要慢慢把自己的路走得直溜一點,不要彎彎曲曲,一直不忘初心,我相信會有好報的。

也有人用“天才少年”形容我,這個稱呼有時會讓我面紅耳赤。自己很難說自己是天才,因為努力隻有自己看得到。天才不意味着可以少努力一點。我現在常想,要是附中每天能多練一個小時,我下次在上海的演出說不定就能少冒一個泡。就是這樣,很現實的。不管你是天才也好,庸才也好,隻要你拿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問心無愧,就幸福了。

柴賽之後,我有了很多機會走到最前沿的演出陣地。我現在特别幸福,和樂團演出,基本都能上半場吹一個圓号協奏曲,下半場再加盟樂團,是一個雙重體驗。我還會和很多好朋友、前輩藝術家一起搞室内樂。獨奏、樂團、室内樂,正在讀書的我正好探索一下,未來如果要走演奏之路,哪種形式才是我最喜歡、最擅長的。

也有人勸我去改指揮。就跟升級一樣,圓号搞得好,就可以去搞指揮了,鋼琴彈到頭了,也可以去搞指揮了。但我覺得一定還可以探索,圓号這件事情值得做下去。

很多指揮家值得學習,特别像張國勇老師。那個年代的音樂家有吃苦耐勞的精神,有慢慢打磨的匠人精神,不花裡胡哨,潛心做音樂,對年輕音樂家來說非常重要。

為什麼沒去國外留學?我很相信國内的音樂教育。參加ARD比賽時,好多人勸我不要去,畢竟德國人覺得圓号是一件德國樂器。我就去“打臉”德國人。我有自信。我一直在國内學習,本土培養、中國制造,既然能在柴賽和ARD拿獎,說明國内的音樂教育一定有可取之處。

國内如今不乏優秀的小提琴家、鋼琴家,因為這些樂器在國内起步早。優秀的圓号演奏家也在變多。張藝老師跟我講,音樂家的培養、音樂行業的發展是“馬拉松”,必須要靠一代一代人不斷堅持,去打造出一個更高的巨人肩膀,讓下一代站在肩膀上面。我剛好站在了巨人肩膀上,一夠手就能觸碰到highlight。有理由相信,我們的管樂會越來越好,現在有更多的年輕朋友在學習,這是一個好迹象。

我鼓勵大家參加所有對自己的職業道路有積極影響的活動,比如比賽、夏令營、節日性質的青少年樂團。比賽肯定是成名最快的一條道路,我比較幸運,基本上都是“賊不走空”,總會拿點東西回來。但肯定也有不幸運的。對比賽失利的人,我想說,我們還有很多方式讓自己的職業生涯更加有趣。我現在基本把所有比賽都參加完一遍了,我也要去尋找一些更有趣的事情。

責任編輯:梁佳 圖片編輯:沈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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