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養貓的異鄉人不在少數。春節期間,他們的貓咪就“留守”在北京。新京報記者 陶若谷 攝
23歲的女記者王小七(化名)過去一年跑了11個城市,飛行27次,有軟件顯示“裡程已超過75.8%的用戶”。她住在北京,一半以上時間都在外地出差,返鄉是每年春節她期待的一件事。
但是今年不同。一隻名叫“小八”的黑白雙色土貓,讓她舍不得離開。
1月30日,臘月二十五,王小七回老家的前一天傍晚,她要把小八送到另一隻土貓“警長”的家。
臨出家門前,小八蜷在王小七的地毯上。被撫摸時,它發出咕噜咕噜的聲音。半年前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時,王小七不知道怎麼回事,錄下來發給寵物醫生聽,醫生說這表示它很開心。
現在,小八很開心。王小七歎了口氣,“哎,小八還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
警長主人是王小七的同事,像他們這樣不帶貓回家過年的年輕人不在少數。過年期間,他們的貓咪就“留守”在北京。
留守貓咪團
一開始,年輕人都對過年期間貓咪們怎麼辦發愁。王小七的同事發現春節期間有提供上門喂貓、鏟屎服務的機構,上一次門130元,隔兩天喂一次,幾個人平攤下來,費用能接受。
比起寵物店6個鞋盒子大小的籠子,警長家的客廳條件好太多——十幾平米的空間可自由奔跑,布沙發和墊子睡起來軟軟的,木地闆,宜家風的裝修,還有一櫃子書。
王小七決定把小八送到警長家。三隻貓——小八、警長、雪穗一起留守北京。臘月二十九到正月初六,八天。
去警長家的路上,小八待在貓包裡,聽王小七叽叽喳喳地講——“寶寶,你已經一歲了,你是一隻大貓了,你知道一歲意味着什麼嗎?警長很皮,但是你不要怕他,他要打你,你就打回去。雪穗很可愛,你和它好好玩,不過不可以想歪了。”
警長主人已經返鄉,留出客廳放貓。王小七知道她家大門的密碼,她打開貓包,叫小八出來和警長、雪穗一起玩,可它縮在裡面一動不動。雪穗吓唬它,小八後退兩步,一聲不吭。趁别的貓不注意,它立刻鑽到沙發底下躲起來,暗中觀察。
警長餓了,整個貓臉都埋進魚罐頭裡,邊吃邊吧唧嘴,還用爪子把裡面的碎末扒拉到一起。小八聞到香味,從沙發底下往外挪了幾步,伸出紅舌頭舔舔嘴唇,但直到王小七離開,它始終沒吃任何東西。
三個貓主人在這個客廳裡安裝了監控,連接上各自手機的APP,春節期間可以通過網絡攝像頭看貓。王小七和雪穗主人新接了盆水給貓咪們喝,不在家的警長主人突然從攝像頭裡傳出聲音:“啊!你們怎麼拿那個盆給它們喝水,那個是洗腳盆!”
異鄉人
18歲以前,王小七就确立了當記者的理想,高考第一志願填的是武漢一所“985”的新聞系,差幾分沒考上,就去了社會學系。一進校她就加入校媒記者團,通過師兄師姐和各大媒體搭上線,通過實習接受新聞訓練。
2017年秋天,還在讀大三的王小七第一次來到北京,在一家紙媒實習。實習的一年裡,發生了很多新聞事件,她才23歲,“新聞理想”這幾個字太矯情從不挂在嘴邊,但這裡的确是實現理想的地方。
盡管紙媒的黃金年代已經遠去,但她第一次見到同事為了業務和領導拍桌子時,仍然感到這個職業給予人尊嚴。這和爺爺奶奶從小教育她的價值觀相近:正直、坦蕩、是非分明。王小七從沒跟家人明确說過将來不會回老家工作生活,但她知道家人心裡都清楚——王小七屬于更大的地方。這些地方給年輕人的機會是平等的,隻要有能力。
可是,她很少和家人提及在北京生活的另一面。
實習生大部分時間是幫記者整理采訪錄音,有點無聊,稿費也低。如果沒有優秀作品刊發,她不确定實習結束後能不能留下,前途未知。
寫稿時忙,家裡常備的速食是螺蛳粉。王小七的老家在廣西桂林,她總惦記着米粉的味道,幹拌的尤其好吃,還有油茶、菜花、腐竹……這些東西她覺得和外鄉人用語言說不明白,反正不是他們理解的那個意思。
寫完稿了她開始發愁,找誰吃飯呢?大學同學都在武漢,在北京的隻有一個讀研的同鄉,可人家在西三環,她在東四環,中間隔着很多環。
住隔斷間的日子讓王小七感到壓抑,她花了月租2900元租了個11平米的卧室。同在一個屋檐下,她與室友之間隻互相知道名字,彼此的生活是完全隔離開,毫無交集。來實習前,在她的想象中,北京是人情味很濃的城市——大爺提着鳥籠子在胡同裡遛彎兒,一條街走到頭,跟每個人都打招呼。她來了之後才發現,那樣的生活離自己太遠了。
她感觸最深的是淩晨的三裡屯,從酒吧出來打不到車,隻能坐夜班公交車回家。公交車上全是帶着折疊電動自行車的代駕司機,剛剛開了“豪車”,或者正在去開“豪車”的路上。王小七覺得和他們一樣,“這城市裡,沒有什麼是我的。”
第二周選題會上,她說,想寫三裡屯這趟夜班車,其實是寫異鄉人。異鄉人王小七懷念走在桂林街頭到處都是熟人的感覺。有次碰到一個不認識的阿姨,問她是不是某某的女兒,她有些驚訝,“我和我媽長得有那麼像嗎?”
貓咪的陪伴
去年夏天,小八剛來到王小七家時,隻有現在的一半大。一進房間小八就躲起來,躲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夜裡三點,它突然開始叫,把睡夢裡的王小七吵醒。
漆黑的屋子裡,王小七看見窗台上兩隻黑亮亮的眼睛盯着自己,伴随着嗷嗚嗷嗚的叫聲,她吓壞了。打開燈,小八一下跳到她枕頭邊。确認眼神後,王小七知道,小八不是要攻擊她,而是終于敢出來見她了。
小八是王小七養的第一隻貓。念書時她就想養貓。去年3月份,有個記者同行的貓生了三個寶寶,問她要不要,她馬上答應下來。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小八的媽媽是流浪貓,王小七覺得和自己四處漂泊的氣質很相符。
那陣子網上正“吸貓”成風,“貓奴”遍地。和狗比起來,貓不用遛,可以獨居,隻需要食物、水和幹淨的貓砂。而且媒體人晝伏夜出,作息規律和貓比較一緻,王小七身邊很多同行都在養貓。
單就貓主人的供職單位來說,小八的媽媽是《新京報》的,爸爸在《南方人物周刊》,同胞兄弟在《人物》雜志。王小七的同事開玩笑,“小八家簡直占據了媒體的半壁江山”。
王小七有貓之後,生活半徑變大了。
她有了貓群,警長和雪穗的主人都在這個群裡。群裡的人年輕且有趣,感覺就像在一個大學校園裡,一個坐落在北京現代街區的“校園”。
王小七實習結束後搬家了,搬到現在的房子,有個20多平米的大客廳,她很滿足。客廳成了她和同事、朋友聚會的地方,他們在這裡聊貓、聊校園霸淩、聊創造101,暢談到深夜。
她找到了傳說中的“圈子”。這個圈子裡的人,都放棄了老家安逸的生活,王小七不必再擔心自己是個異類,因為她發現大家都是一樣的。他們生活在某種不确定性裡,對建立穩定的生活沒有什麼信心。唯一能抓住的問題是:下一個有價值的選題在哪裡?
王小七不再是那個選題會上不太愛說話的女孩子,她還會發出邀請,“去我們家吃火鍋吧”。好像吃一頓火鍋,就能化解很多焦慮和憂郁。
人類的精神慰藉
雖然王小七不放心小八和警長、雪穗留守北京,但似乎也沒有更理想的方案了。托運寵物回老家是件麻煩事,除了價錢貴、規矩多、提供服務的城市少,三小時的飛行時間貓一直待在行李艙裡,也會讓王小七擔心,“小八本來就膽小,遇到氣流颠簸肯定特别害怕”。
小八膽子小,王小七嘴裡說它“慫”,心裡卻覺得是因為小八對每個人都很友好才會這樣。她總是甜膩膩地跟小八說,“媽媽好愛你”。她還問小八,“你愛不愛我?”如果小八“喵”一聲,王小七就認定,“它說了,愛”。
平常在家裡,不管王小七走到哪間屋,小八都跟在後面。能睡她床上,小八絕不睡自己的貓窩。它喜歡踩王小七的電腦鍵盤,王小七寫稿時,小八整個身體趴到鍵盤上,擋在屏幕前。王小七把它拎到旁邊,摸摸它,讓它乖乖的,并且養成随時按“保存”鍵的習慣,以免寫到一半的稿子被它“删除”。
每天,小八總要在王小七卧室門口坐一會兒,一動不動地坐着。王小七猜它可能在想,“貓生注定是這樣了,不會再去抓老鼠,而是變成人類的精神慰藉。”
王小七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一年零四個月。每當走到小區門口,她總會加快腳步,感覺家裡有人在等她。
但現在,小八正躲在警長家客廳的沙發底下,看另兩隻貓玩耍。王小七從攝像頭裡截下一張圖并配文:“小八: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裡。”
她不知道小八能不能和它們相處得好,王小七安慰自己,“總要獨立的,對它也是一種成長吧”。(記者 陶若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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