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澤華
入夏以來,我身體像中毒了似的,吃什麼都不香,沒有絲毫胃口,到了傍晚,皮膚像篩子,汗水從體内潺潺地流出來。母親早晨背我去衛生院回來,問我想吃什麼。我說,什麼也不想吃。幾隻鴨子正在屋前的一塊稻田裡嘎嘎地嬉水,吸引了她。她喜出望外。她不是看見了鴨子,而是看見稻田裡種的芋頭,輕言細語地對我說:“娃,媽給你挖幾蔸芋頭炖給你吃!”我沒有着聲,微微地點頭。
母親進了屋,扛着鋤頭,提着撮箕就往稻田去。我抱着胸有氣無力地坐在屋檐下盯着她。屋前幾棵槐樹搖搖晃晃的。天空暗沉沉的,烏雲越來越低,似乎伸手就能觸摸它的身體。有一隻烏鴉從母親頭頂飛到槐樹梢頭呱呱地啼叫,像在提醒我:你真活不下去了,再這樣不吃不喝,身體用不着多久會崩潰的。
母親挽着褲管向冰冷的淤泥裡走。她的腳還未伸到淤泥裡,我能體會那種冰冷刺骨的疼痛。冬天極冷。因為梵淨山海拔高,森林茂密,一年四季濕度很大,寒風吹到臉上辣乎乎的痛,鼻子凍得像冰糕,感覺輕輕一碰會掉下來。
我見着淤泥淹沒了母親的膝蓋,冷得她抽搐。她未站穩就動了手,用鋤頭一鋤一鋤地挖。母親個兒矮,每挖一鋤,她的身體就會打一個趔趄。她竭盡全力挖了三蔸芋頭,已經把撮箕裝得滿滿的。我看着綠綠的葉片,褐色的莖,感覺味蕾開始膨脹。我笑着說:“媽,這芋頭煮熟了肯定香。”母親笑了,說:“我也很少吃,香不香就看你喜歡不喜歡吃。若喜歡吃,那肯定香。”
我跟着母親來到屋後的水井邊,她從廚房拿了一把鐮刀出來,用鐮刀把芋頭的根須刮淨,再把小而嫩的小芋頭一粒粒扳下來,用手指甲輕輕地除去上面的皮毛。幾瓢泉水沖洗幹淨後,母親的手已凍得通紅,我問母親,“媽,你冷不冷?”母親笑着說:“肯定冷啊!媽隻要你喜歡吃,即使冷我也給你挖來做。”
一粒粒芋頭和莖葉洗淨,母親把葉片用手指掐下來。她說:“這葉也很好吃的。”
洗好,用清水再沖洗一遍,便擡着撮箕進了廚房。我站在她的身邊,看着她把大芋頭切成丁,莖切成小節小節的,然後,她往小鍋裡舀水煮飯。她說,飯滗了湯,能聞到飯熟的香味,便可以炒了。
母親一邊燒火,一邊說:“娃,你要吃點東西。老人常說: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那餓得慌啊!你這幾個月來,吃什麼都不香,到嘴裡就吐,怎能行啊?”
“媽,我是不是要死了?我這幾天晚上夢見許多人呢!”
“瞎說!你才十二歲呢!要死,也得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
“昨天晚上,我夢見一個白頭發白胡須的老公公喊我,要我和他走,走着走着,我看着一路上有許多斷腳斷手的人,還看見沒有眼睛、沒有鼻子的人呢!”
“瞎說啊!人得了病,你說那腦子清靜嗎?糊裡糊塗的,晚上做夢也多,說來也好笑,有一次我生病了,夢見你嘎婆(外婆)結婚呢!怪不怪,我問你嘎婆,我爹還沒有死,你為什麼又嫁人了?你嘎婆罵我,嫁什麼人?我們是在玩家家呢!我好笑,你嘎婆快要七十了,玩什麼家家!我醒來,是一個夢,渾身汗津津的。”
我總覺得我的夢和母親的夢不一樣,她的夢境裡大多是喜慶的事,而我的夢大都是恐怖的,有時自己吓得四處逃竄,一路逃一路喊救命,當自己吓得快要崩潰時,母親在我眼前出現了,呼喚我,伸開雙臂抱住我,“乖乖,别怕,有媽在呢!”
飯熟了,透出香氣,母親把中間的鍋洗淨,往竈孔裡添柴生火。火哧哧地燃得旺盛,火焰明晃晃的,一股熱量傳出來,我穿着棉衣站在面前也感覺燙。母親起身去竈台後面炒菜,我也跟了去。
鍋已冒了煙,母親提着菜油罐,用勺子舀了三勺菜油,對我說:“娃,我給你多添點菜油,油少了不香。”我知道,家庭貧寒,别說吃油了,若是年歲不好,米飯也吃不上。
菜油下了鍋,撲哧撲哧地響,一股菜油的清香味飄來,我感覺腦子清醒了。母親看着我說:“油要多熬一下,一定要看見油面上的泡沫消失了,再放幾粒大蒜下去,聞到蒜香味,再把芋頭放下去炒。”
泡沫消失,母親從碗裡抓了幾粒大蒜扔進鍋裡,聽到哧哧的聲音,一股濃濃的蒜香味傳來。她把芋頭抓到鍋裡翻炒,隔一會兒,舔了舔鍋鏟試鹽味,然後繼續翻炒。我見着芋頭已經黃澄澄的,口水從嘴角流了出來。她對我說:“娃兒,你看,多漂亮,黃燦燦的。這時候,可以摻水煮了。“
母親轉身用木瓢舀了半瓢水摻到鍋裡,聽到哧哧的聲音,湯開始翻滾。母親用鍋鏟來回攪拌幾次,再蓋上鍋蓋。她去竈台前往竈孔裡添柴,滿臉笑容地說:“娃,再煮幾分鐘,把葉子和杆扔下去一同煮,熟了就可以舀起來了!”
母親添了柴,回到竈台後面,揭開鍋蓋,我聞到一股香噴噴的味道,有蒜的味兒,有菜油的味兒,有芋頭的清香味兒。母親把莖葉倒在鍋裡,蓋上鍋蓋。她左手按住鍋蓋,右手拿着鍋鏟,看着我饑腸辘辘的樣兒,說:“娃,再等一會兒就可以舀在碗裡吃了。你聞一聞,這味道好香啊!”
我聞到味道覺得很鮮,拿起筷子拈了一粒嫩芋頭到嘴裡,感覺柔滑柔滑的,再加上菜油的香味和蒜的微辣味,真是舒服極了。我細細地品嘗,能嘗出母芋頭和嫩芋頭味道的差别,告訴母親,味道鮮美,嫩芋頭要比母芋頭更有味兒,更鮮美。葉和莖感覺味道又不大一樣,滑而細嫩,輕輕動一下牙,就能融化,在舌尖感覺黏稠鮮嫩。
母親盯着我把一碗芋頭和莖葉吃完,湯喝盡。我正準備起身再去大碗裡盛時,發現她的臉色像屋外的烏雲見着了夏日的太陽,全散開了。她快步走到我跟前,拿着我手裡的碗,輕輕地問:“娃,好吃嗎?”我興奮地說:“媽,真好吃!”母親樂了,“想吃,媽又去給你挖!”
一大碗芋頭吃完,母親高興壞了,對我說:“娃,你繼續坐在屋檐下看我,我去給你挖芋頭。隻要你喜歡,媽就給你做!”
“媽,天冷呢!天氣暖和再去挖吧!”我擔心母親冷,勸她。
母親沒有聽我的話,扛着鋤頭提着撮箕去了稻田裡。我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着天空的烏雲和紛紛揚揚的小雨,眼眶濕潤了。
一個星期後,我的身體漸漸好轉了。母親每天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稻田裡挖芋頭,洗淨後炖熟給我吃。兩個月後,我的身體完全康複了。
春天,母親做出了一個決定,給屋前那塊稻田全種了芋頭,綠油油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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