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吳冠中先生是同鄉,但真正了解他并不算早,大約是03年吧,那時我在北京南池子開一個畫廊,一邊在中央美院進修。後來一次機會在百雅軒看到了吳冠中先生授權的一批版畫作品,當時立即被吸引了,那種清新,自然,靈動的風格讓我驚歎和着迷。從此以後,我就開始關注他。數年以來,每去書店時總要找一找關于他的書籍,每有展覽也要特别留意一下他的作品,甚至偶爾也會向畫界的朋友了解他的住址和現狀,得知他住南城的方莊時,我着實高興了一陣,因我當時住在舊宮,每天上下班都會經過那裡。終于有一天,我中途下了車,問了小區的保安,才知道方莊是一個特大的住宅區域,包含了芳古園、芳城園、芳群園、芳星園(古城群星)四個主要社區,面積有五六平方公裡,住着将近六七萬人,我不知具體住址 ,又去哪裡打聽呢?我心有不甘地徘徊着走過幾個入口,希望能夠遇到那位白發的老鄉,可最後還是在夕晖下,惆怅地回家了。
直到2010年的6月底,我在一位刻章的朋友那裡喝茶,說到吳冠中先生,朋友說,吳先生去世了,我一愣,茶都灑出來了,問什麼時候的事?朋友說應該是昨天或者前天吧。我急忙百度,卻是三天前的6月25日。那幾天我忙着搬家,居然連這麼重要的信息都不知道。一路上沉默着回到家,找出先生的作品集一頁一頁翻着,直到深夜。7月7日,我推掉了畫廊的一些應酬,專程去中國美術館參觀了“不負丹青——吳冠中紀念特展”。那天展廳裡分外肅靜,我一幅幅認真品讀,從上午到下午,居然沒吃午飯就這樣過去了。我沉浸在某種心祭的虔誠之中,仿佛故友并沒有離去,内心無悲無喜,反而與他更加接近,面對面靜谧分享着那些豐富的心靈對話。
漣漪漸平,歲月甯靜,時間雖然在一天天翻篇,但有一個心結一直牽挂于胸——我想應該為吳冠中先生做點什麼。
2013年春節,我回故鄉過年,在吳冠中故居幸遇吳淦華老師。吳老師是吳冠中先生的族侄,也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文人才子。他很平易也很熱情,翻出了一些介紹吳冠中先生事迹和故居落成的書刊,其中許多文章都是他自己寫的,還有幾張珍貴的老照片,都一并贈送給萍水相逢的我。這緣起了我一定要寫點東西的心念。
然而人在旅途,身不由己,俗事纏身時總是讓人不停在做那些無效努力,而忽略了身邊最親近的人和最要緊去做的事。不知不覺八年一晃而過,直到今年夏天,恰巧又是六月,我陪同北京李教授參觀吳冠中故居,再次遇到吳老師,在他的叮囑促成下,我開始動筆。
想用一篇短文來概括吳冠中先生是困難的,況且要面對的是我素昧平生卻又心儀已久的精神偶像。最終我決定選用這種形式。也許是時機已到,也許是厚積已久的緣故,這次胸中詩意勃發,一揮而就寫成《谒吳冠中居》:
北向執鞭數十年,
渠清志淳哺心園。
冠藝丹青迅公筆,
中流隻為傲骨堅!
這是一首藏頭詩,暗含“北渠冠中”四個字。但這不是文字遊戲,而是詩眼和立意所在——吳冠中先生一生創造出如此巨量和豐碩的藝術作品,絕大部分或多或少都帶有家鄉的影子和風韻。你看那白牆黑瓦的房子,高聳彎拱的石橋,鵝鴨戲水的池塘,甚至一藤一花一樹一鳥,無不在他的作品中找到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北渠,不僅是他的出生之地,也是他的藝術之根,更是他創作靈感生生不息的源泉。可以這麼講,你若到過了北渠,了解了北渠,你就獲得了打開大師内心之門的秘鑰。
吳冠中先生的家鄉之情不僅時時處處表現在他的作品裡,更表現在他離開家鄉的理性抉擇上。首句“北向執鞭數十年”,正是表達了一個生長在秀麗江南的南方人,為了理想不得不選擇背井離鄉,去往冰天雪地的北國從事教育工作的矛盾心理。人離開故鄉越遠越久就越思念,這是一種情感悖論。當初我為了求學,也曾北漂京華十餘年,完全能感同身受這種戀鄉,離鄉,思鄉的切膚之情。
“渠清志淳哺心園”,是指吳冠中專心執教,研究藝術,無論是在動蕩的特殊年代還是在拜金的開放時代,他都能堅守初心不為世俗改變,成為學界和藝界的一股清流。正是由于他堅韌不拔的秉性,和他厚積薄發的堅持,才為他日後的成功,奠定了基礎。
吳冠中先生為人上的率直,求真,本我,造就了他藝術上的樸素,清新和獨特。我認為,吳冠中先生藝術上起碼有三個标志性特點:一是美。吳冠中先生準确把握了美術的核心,運用美的形式表現美的靈魂。他所有的作品都會讓人眼睛一亮,或者内心咯噔一下,感受到美的打動;二是接地氣。吳冠中先生絕不閉門造車,他所有的作品描繪的都是來自生活的,生命的,民生間的最為常見和最為普通的事物,一旦經他的再造和升華,就化腐朽為神奇,成為經典和鮮明的藝術符号;三是中西合璧。吳冠中先生開創性地進行藝術探索,借用西方的繪畫觀念和方法來改革中國水墨畫,又以中國傳統寫意畫來改造油畫,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因此我在詩裡贊他“冠藝丹青”,在美術史上他是開宗立派的創造,甚至比他的老師林風眠走得更遠更成功。“迅公筆”呢?是指吳冠中先生不僅以畫畫成為美術界翹楚,更具有魯迅先生的文風和品格。
吳冠中先生為人為文最大的特點就是敢講真話。“魯迅是我非常崇拜的”,他曾經說,“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齊白石少幾個對這個國家關系不是很大,但是沒有魯迅這個國家骨頭要軟得多。”顯然,吳冠中先生本人就是一個硬骨頭。“中流隻為傲骨堅”,說的就是他特立獨行,成為時代的中流砥柱,不僅因為他名氣大,畫畫得好,更是因為他不屈的精神,高貴的品格和求真的風骨,堅強了中國文人的精神脊梁。
詩是寫成了,如何再創作變成一幅書法作品,仍然需要有合适的形制考量。
首先在書體上選用隸書做正文,配上行草的序文,一動一靜,凝重之中不失靈動之氣。在章法上,用黑線打格,整體布局就像一座豐碑的形狀;頂端中軸線上連續加蓋兩顆紅色印章,遠看又猶如巨型蠟炬的火苗。豐碑,是對吳冠中先生取得成就的肯定;蠟炬,是對吳冠中先生人性光輝的贊歌。形式和内容基本上做到了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最後要說明的是,以上隻是我個人的創作構想,并不代表作品本身一定是盡善盡美的,就像家裡來了貴客,心意是想獻上幾個拿手菜,實際味道怎樣還得要客人最終來評定。
順便再提一點,當年我在北京魯迅文學院讀書時,也曾把魯迅先生當成精神之父來激勵自己,這一點似乎又與吳冠中先生契合。其實,說到底,我心中的吳冠中先生,已無關乎他是不是同鄉,也無關乎他是不是大師,但他一定會像魯迅先生那樣,在其生命和思想的光影裡折射出一個大大的“人”字!
當我連夜親自裝裱好,把作品交到吳淦華老師手裡的時候,我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如釋重負的快樂。(本文作者詩邁(袁強)2021年7月28日淩晨于丁蜀大隐堂,文中《贊鵝洲二北》由吳文化研究會會員、宜興文史掌故研究人士吳淦華作,何小兵圖文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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