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四大名著之一，《水浒傳》是當之無愧的，它不僅是章回體格式下雅俗共賞的巅峰之作，更成了國外文學尤其是日本文學的效仿對象，日本漢學家鹽谷溫說：“《水浒傳》是驚天動地的快文，中國小說的冠冕，是雄飛世界的優秀古典小說”。此言不虛。小說的故事蕩氣回腸，回味無窮，既展現了那個年代特有的風貌，也品評了其中的人性的美醜。小說的内容量很大，字數很多，但并沒有大量的閑散筆墨，可以說每個詞、每句話都有其作用。金聖歎批：“古人著書，每每若幹年布想，若幹年儲才，又複若幹年經營點竄……”金聖歎覺得《水浒傳》是非常用心的作品，有“翻空出奇”之處，更稱施耐庵為才子；他覺得小說的點點滴滴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書中委婉表達的地方有時被讀者忽略，是一件可惜的事情。我深以為然。

讀過幾遍後，發現書中人物的命名方式，是容易被人忽略的一個點。書中關鍵的次要人物，如西門慶、潘金蓮、黃文炳和張文遠，都遵循着同一種取名規律，那就是反諷（想表達的實際内涵和表面的意思完全相反）；而主要人物的姓名，也表現了作者的好惡。由于書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故事是西門慶、潘金蓮的幾回書，那麼我就從西門慶和潘金蓮的取名方式上開始研究，來看看施耐庵的語言藝術。

《水浒傳》劇中西門慶和潘金蓮

西門慶和潘金蓮的取名，是施耐庵采用反諷手法的典型例子。

1、西門慶

西門慶原本是個破落戶的浮浪子弟，後來成了暴發戶。假如他沒有權勢，還不能為害鄉裡，一旦有了錢，那麼周圍的人就遭了殃。

他做的事都是些什麼事呢？勾引有夫之婦潘金蓮、用錢财疏通關系、用權勢打壓人、借着開藥店的方便用砒霜害人。可以說，西門慶把惡事做盡了，種種惡行最終将他推向深淵。

我們看看西門慶的名字，“慶”字在《周易·坤》中有解釋，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意思是，積累善良的人家有多于的喜慶，積累惡行的人家有多于的災禍。從西門慶的所作所為之中，我們看到的是“積不善”，實際上就是有“餘殃”，西門慶雖然名為“西門慶”，施耐庵實際上想說“西門殃”。

2、潘金蓮

潘金蓮原本是大戶家的一丫鬟，她長相嬌美，因得罪大戶而嫁給武大郎。她先勾搭武松未果，後轉向西門慶，二人最後合謀害死武大郎。

潘金蓮的名字“金蓮”（裹腳，在現代社會是被唾棄的，在古代社會卻不是新鮮事），在古代社會一方面代表“貞潔”，有人認為，金蓮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意；還有一點就是代表順從，即妻子順從丈夫的意思。那麼我們看潘金蓮的所作所為，第一，并不能保持貞潔；第二，不僅不順從丈夫，還給他謀害了。她在嫁給武大郎之後、遇到武松之前就和街上的浮浪子弟有來往。潘金蓮搬家後，先勾引武大郎的胞弟武松，有違人倫；後來又和西門慶有染，謀害好人。如此毒婦，完全無法同“金蓮”二字的寓意挂鈎，武大郎的一退再退也沒得到潘金蓮的一點良心。

3、分析

他們的行為和名字有如此反差，不能不讓人覺得施耐庵取名是特意之舉。他将反語和諷刺的手法融入到人名中，給讀者一種強烈的暗示和反差感。施耐庵為了突出他們的醜惡，反而給他們一個喜慶和善良的名字，這樣的藝術形式，給讀者更深的印象和更多的反思。可能有人會覺得，這樣解釋或許有點牽強，那麼我們再看一例。

《水浒傳》劇中潘金蓮

1、黃文炳

重要配角中，我們不得不提黃文炳，這是施耐庵着重塑造的人物。黃文炳“雖讀經書，卻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褊窄，隻要嫉賢妒能，勝如已者害之，不如已者弄之，專在鄉裡害人。”比他強的人他加害，比他弱的他嘲弄。宋江被發配到江州，寫了一首詩，其中兩句是“他時若遂淩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黃文炳直接将這首詩曲解成反詩，撺掇蔡九，要判宋江死罪。打小報告是黃文炳的一貫作風，他想通過此事加官進爵。黃文炳的誣陷最終導緻衆好漢劫法場和宋江上梁山，如此重要的配角，其命名也是頗有深意的。

黃文炳的名字“文炳”二字，并不是常用的詞彙，取這樣的姓名必然是作者特意的行為。在《周易》中可以找到來源，《周易·革》中《象》曰：“大人虎變，其文炳也。”什麼意思呢？意思是有權勢的人推行變革就像猛虎一樣，美德光彩顯著。文炳一詞，是個好詞，但黃文炳卻不是個好人。他的确有一些權勢，但是卻用錯了地方，将權勢變成害人的工具。他的名字和性格截然相反，再次證明施耐庵取名是下了功夫的。

2、張文遠

張文遠也是個重要配角，正是他和閻婆惜的勾當，導緻宋江犯了殺人之罪，也是他，撺掇閻婆惜的母親和宋江對簿公堂，最終導緻宋江锒铛入獄。張文遠是宋江的同僚，初見閻婆惜就内心騷動。最後他和閻婆惜打成一片，給宋江戴上一頂綠色的背叛。

張文遠這個名字并非首創，這個人很有名，因為曆史上也有一人叫張文遠。讀過《三國志》或者《三國演義》的朋友一定知道，此人就是張遼，字文遠。曆史上曹操對張遼的評價是“質忠性一，守執節義”，說他忠誠不二，有義氣，于是乎，“文遠”二字就有了忠誠不二的象征意味。再看《水浒傳》中的張文遠，他既表裡不一，又不忠義守節，可謂是對“文遠”本意的颠覆，更突出其人的醜陋。

3、分析

以上四個次要人物，他們所占篇幅不多，但卻舉足輕重，這幾人無一例外是施耐庵筆下重要的配角，不僅推動情節發展，也寫出一些人的醜惡嘴臉。這幾位在取名上都用了反諷的手法。這不是一種巧合，是作者對善惡最直觀的諷刺和表達。

《水浒傳》劇中潘金蓮和武松

看完這些次要人物，我們再看看天罡星的主要人物。施耐庵對他喜歡的人物冠以好名，比如魯達、武松。達，通達，明白。松，端正，耿直。魯智深和武松簡直是人如其名：魯智深雖然是個粗人，但是他粗中有細，一生雖幹過錯事和渾事，不過遇到大事他從來沒有含糊過；武松面對如花似玉的潘金蓮，無動于衷，直率而不可彎折，他有一顆知恩圖報的心，不做龌龊的事。作者是真心喜歡這兩個人。

對于其他有明顯性格缺陷的梁山好漢，取名的方式依然可以看出“反語”的影子。還以天罡星的主要人物舉例。

比如林沖，“沖”字有不顧一切，勇猛向前的意思，不過我們發現林沖此人非常猶豫，瞻前顧後，給人以一種武斷窩囊的印象。大家覺得，林沖的武力和他的性格完全不匹配，沒見過這麼能打的人還這麼慫，其實林沖的名字和性格也是非常不匹配的。

李逵的“逵”字有四通八達之意，不過他這個人卻魯莽蠻橫，他把事情都做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比如為了坑害朱仝上梁山，他謀害了朱仝上司的孩子；打祝家莊，将半個盟友的扈家莊給屠戮了。他動不動就讓宋江當皇帝，一旦有不同意見就要亮出闆斧來。李逵并不能“四通八達”，他隻信宋江，他已經将路走窄，所以依然是一種諷刺。

《水浒傳》劇中魯智深

1、小說中的北宋

施耐庵用反諷的方式來給人物命名，說明底層社會的虛僞表象——是一種“名不副實”，名字光鮮，品質敗壞——再通過底層的“一斑”來窺視北宋上下的“全豹”。小說中的北宋末年，險象環生，不僅有外敵扣關，而且内部也暗流湧動。當時的吏治是很混亂的，裡面很少有真正意義的賢臣，小說中宿太尉可以說是其中的良善之輩，不過他依然收了宋江的好處費，可見他的善良也是有限的。

北宋表面上經濟是繁榮的、生活是豐富的，但實際上卻是支離破碎的、搖搖欲墜的，這是即将崩潰的王朝最後一點體面。北宋的大環境是由一個個小人物構成，通過反諷的小人物，更好展現了北宋的大衰敗。正如奸臣小人們表面有着很善良的名字，實際則有着醜陋的靈魂一樣，給人一種強烈的反差感。施耐庵在全書中貫穿了反諷的手法，從小到大，從點到面，全面地描繪了一個搖晃的朝代。

2、曆史上的北宋

曆史上的宋徽宗和小說中的相比更加昏庸。他信任蔡京和童貫，并任由他們主宰朝政，他奢侈成性，建“艮嶽”修園林，竟然還給石頭封了侯爵（曆史上有個羅馬皇帝給一匹馬封為執政官，不過這個羅馬皇帝神經錯亂，宋徽宗精神卻沒有問題，愈見其荒謬）。園林中奇花異石就是通過“花石綱”來收集完成，浮華的表象并沒有給北宋帶來戰鬥力，“艮嶽”也在戰争中毀于一旦，藝術品化為炮灰。《水浒傳》這部小說，是根據宋徽宗一朝的曆史背景和宋江等三十六人起義的真實故事改編而成的，《宋史》“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拒者”是其記錄。

3、楊志反諷的名字，以及北宋崩潰的暗線

楊志之所以上下打點，想保留官位，就是因為他在運輸“花石綱”的時候翻了船。楊志先運“花石綱”，後運“生辰綱”，幹的都是幫助皇帝和高官享樂的事，有點助纣為虐的意味。他雖然名為“志”，然而我們縱觀小說，他卻是個無志之人，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安身立命、穩妥生活，他武藝高強，卻甘心鷹犬，并無其祖上楊家将的風采。在書中他不是個讓人喜愛的人物，施耐庵對這個人物很讨厭，也用了諷刺的手法。

人物的名字，是解讀《水浒傳》的另一扇門，“假亦真時真亦假”，虛虛實實的名字背後，是作者對人物的喜歡或是讨厭，即作者的價值觀。道貌岸然的人，在美好名字的遮蓋下，更顯其醜惡嘴臉，大有“鳥鳴山更幽”的反差感。如果作者僅僅說他們壞，顯得俗套，如果給他好的名字，就更有一番藝術意味。

“史者，史也。夫古者史以記事……”這是金聖歎對史進這個名字的解讀，他認為史進這個姓名代表記錄曆史，并非隻是一個名字符号而已。我的拙見是，其他很多人物的名字也有其深意，名字就是施耐庵好惡的一個載體，也是施耐庵文學藝術的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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