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村即事

唐 司空曙

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縱然一夜風吹去，隻在蘆花淺水邊。

漁翁夜釣歸來懶得系船，讓漁船在水上随意漂泊。夜已深，月亮西墜，人也要入眠了。即使一夜風吹小船飄蕩，船也隻是停泊在長滿蘆花的淺水邊。

不過是一位漁翁垂釣夜歸。那一隻小船，一座村落，一灣淺水，一輪月，陣陣風，或許不是他的所屬，但一定為他所擁有。這一切，都入了他的胸懷，清澈坦蕩，輕松美好。因為從容，雞鳴狗吠，枯枝殘葉，有什麼不能入詩成畫呢？

《江村即事》，所寫隻有一件“不系船”的小事。難道這也值得記下？不寫釣的魚如何活潑肥美，也許釣績是零。然而這沒有影響他的好心情。鄉村甯靜，月光斜照，心亦皎皎。他熟知地形和天氣，任小船悠悠蕩蕩也還是這一片水灣。作者是在抒發惬意呢！

隻寫凡人俗事，沒有“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的高拔寬闊，沒有“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的神奇豪邁。可是也沒有“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的焦灼痛楚，也沒有“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的冷落孤獨。不同的詩有不同的境界，我這樣比較不是評論優劣，這些流傳下的詩沒有“劣”，每一首都閃耀着愈久遠愈璀璨的光華，其美好使後人享用不盡，都是寶貴的精神财富。我是想用比較來說，無論生活在鄉村還是都市，無論是高官達貴還是市井小民，從容，難道不是一種難得的心境嗎？“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挂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不同的時段有不同的心情、心态。作者這首詩也許是揣度别的釣翁的心情，也許抒發的是他自己某一時段的心情。既然詩有佳句，那一時必有好的心境。一個人的心境能恒常嗎？

“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是司空曙的名句，凄傷之感，見乎言表；還有“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清寒悲涼；“寒禽與衰草，處處伴愁顔”，荒敗之景，令人感傷……可見“蘆花淺水”，從容惬意之寶貴！

司空曙(約720-790年)，廣平（今河北永年縣東南）人，大曆十才子之一。家貧，性耿介，曾流寓長沙，遷谪江右。

十才子為李端、盧綸、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曙、苗發、崔洞（一作峒）、耿湋、夏侯審。這些名字沒有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杜牧……震耳響亮，十人中有的名字似乎見所未見。唐詩浩如煙海，能這樣留下姓名，也非尋常之輩。李端有名句“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風華無限，蘊涵多端。盧綸的《塞下曲》其二，“林暗草驚風，将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編入小學語文課本。司空曙和盧綸詩歌工力相匹，又是表兄弟，“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就出自司空曙的《喜外弟盧綸見宿》。這首詩尾聯是“平生自有分，況是蔡家親”。盧綸常常探望落寞失意的、荒村獨居的司空曙。“蔡家親”，是司空曙借三國末期、西晉初年羊祜與蔡襲之間親密的表兄弟關系，來表達盧綸和他在風雨飄搖的人世間相互扶持的深情厚意。

“曙性耿介，不幹權要。家無擔石，晏如也。嘗因病中不給，遣其愛姬”。有一詩《病中嫁女妓》：

萬事傷心在目前，一身垂淚對花筵。

黃金用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

用了許多錢教愛姬歌舞，想也是用心有情。隻是他“家無擔石”，又何故“黃金用盡教歌舞”呢？也許他的家境也有略好的時候，之後日益貧困了。他是擔心愛姬跟随自己受苦呢，還是節省家庭開支以養病軀呢？不敢妄加猜度。

後世評價司空曙的詩“多幽凄情調，間寫亂後的心情，常有好句”，也有評價其詩“婉雅閑淡，語近性情”。也有人說他的淡泊類主題的詩中，上上品就是《江村即事》，我深信不疑。因為這首詩江靜月沉，意境開闊，率真自然，心境從容。

欣賞一首詩，與讀者的心境也很有關系。我開始寫筆記時是按目錄順序寫，後來跳躍着選學，把沒寫過筆記的唐詩翻讀一遍，看哪一首最動我心。選《江村即事》學習的時候，我時常郁郁，患得患失，情緒糾結，一讀到這首詩的從容風度，覺得自己的不開心不過是庸人自擾，鰓鰓過慮了。

從容，是對自身所處之境的熟悉和把握，對事物信任、對自己自信，因而輕松。越是不自信，越是想把事物緊緊抓住，有一點間隙，便覺得要失去。如果懷抱天地，船在天地之間，會離開懷抱？若是躇步船首，跐蹈船尾，居船之中，猶嫌不足，不忍有一時的分離，卻不知人在船中，船在心中，原本靈犀相通，何妨小船漾清水，溶月華，拂蘆花，尋一片自在天地。

如何廓展胸懷？首先要看到更好，心生向往，才有勇氣攀登。井底之蛙，哪裡知道天遼地闊，需要從井底爬出來，到池塘稻田湖泊江河去。接觸優秀的人，感知美的環境，都是使自己提升的途徑。如果不能親身體驗，就要通過書籍。書籍是别人智慧的結晶，讀崇拜的書，雖然身姿匍匐，實際是立其臂膀，借其高度了。

健其體魄，強其内心，精神淩空而上，這世界還有什麼使人窘迫而不從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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