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藏錦字處處傳心 逗情箋般般合巧
有一隻蘇州山歌倒唱得好,雲: 昨夜同郎說話長,失惚直困到大天光。 金瓶裡養魚無出路,鴛鴦鴨蛋兩邊慌恍。 你道趙雲客同孫蕙娘在床上,要出門必要經過父母的床前,不出門,一間小房,豈是藏得身的?道是他兩個人,慌也不慌?不知他兩個自有好計,一些兒也不慌。兩人雙手摟定,聽得雞鳴,反放了膽一睡看。 乃至覺來,日色已到窗前。聽見隔壁愛泉夫婦飕飕聲要起身了,蕙娘問道:“敢是爹爹起來?我昨夜露了頭,點火出去,想是受些風寒。今早甚是頭痛,爹爹為我速去買些紫蘇來泡湯吃。” 愛泉道:“既是這等,我便出去買。媽媽你且起來,看看前面,恐怕有人買酒。” 老媽也就起身。愛泉出去買紫蘇。 蕙娘又問母親:“爹爹可出去了?正忘了叫他并帶些姜來。” 隻這一句,專要探問愛泉果然出去的意思。 老媽道:“他竟去了,得他來再買。” 蕙娘又道:“母親可速來看看我,??何頭這等生痛?” 老媽竟推開房門,到蕙娘床前,開了帳子。蕙娘睡在床裡面,把母親的手,拖到身邊來摸自己的頭。那老媽把身子盒在女兒床上,誰知夜間先取些亂衣服堆在椅子上,靠着房門。雲客躲身椅下,待蕙娘扯母親盒倒床上,帳子又遮定,竟自出房,輕輕走向外邊去了。 外邊的門,孫愛泉為買紫蘇,已經盡開,一毫也無礙處。這豈不是不慌忙的好計。雲客自此以後,乘着便,就與蕙娘相通。将自己帶的東西,盡數付與蕙娘收管。拜匣内有些圖書玩器,也付與蕙娘,隻留着屏風内落出來的一幅詩絹。因蕙娘不好文墨,故此不與他。 一日走到府前,再訪王家消息。恰好老王赴京複命,家内清清淨淨。雲客換了布衣,投身進門,先見了管門的大叔。 管門的道:“你是什麼人?來為甚的?” 雲客深深作揖道:“大叔在上,我祖居浙江。父親是個經商的客人,欲到揚州買貨,半路上為賊劫傷了,隻留我一人逃命在此,無親可托。隻得投靠一家鄉宦,可以度日。就是抄書寫字,也是會的,求大叔引進。” 管門的道:“我老爺進京複命,家内又無相公,用你不着。” 把他身上一看,見雲客斯文身段,且是生得端正,笑道:“可惜我們家法,甚是嚴正。若是别一家的夫人小姐見了這樣小後生,還要做些好衣服與他穿着哩。” 雲客再四哀求,說道:“隻顧度得日子,不願像别家的受用。” 管門的道:“也罷!我去禀上夫人,不知用不用。若是收了,且着你在東花園裡看守花木。老爺回家,再把别事差你。” 就在廳後傳梆說知,裡面也就允了。即時引雲客到東花園,也有幾個同伴,住在園中輪流值日。 原來老王宅内,家法甚嚴,叁尺童子,無事不許進後堂的。雲客思想小姐,有天淵之隔。雖則住在園中,也時常到孫愛泉家看看。愛泉夫婦不知其詳。蕙娘心上,倒曉得的。 且說雲客始初,隻為王家小姐思得一見,故此托名靠身。誰想一住東園,毫無影響,心上惶惑無定,常於僻靜之處,把小姐二字當做持咒一般,時時想念。到夜闌夢中,不知不覺高聲叫出小姐來。幸喜獨往一間小房,不與同伴共卧,還不曾露些醜态。 忽一夜,月色蒙蒙,竹間亭畔,若有行動之聲。雲客此時,正值無聊,聞得窗外有人行走,隻道同伴邀他吃酒,或是尋他問話,急急開門。夜色蕭然,全無蹤迹。雲客正要進房,不想回頭一看,遠遠見一女子立於牡丹台下,斜身靠着湖石,傍邊随着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遮遮掩掩。 雲客思念小姐,魂夢俱癡,忽然見此二美,心内便認真想道:“我在此月馀,不要說美人,就是醜陋的,也不曾見一個,為何今夜,有此奇遇?莫非小姐曉得我的心事,私下做出卓文君行徑來?且上前探問他,看怎生下落?” 忽一日早晨,管門傳谕,打掃東園,明日裡面,夫人要請某衙夫人在園中走走,衆人各各小心收拾花木等項。 雲客想道:“這一番小姐定然到來,待我日裡看他,可是夜間的模樣?” 到第二日午間,夫人果然來了,請了某衙夫人并帶小姐,随着一二十丫鬟使女,備酒東園。那些管園的都出去,隻有雲客躲在後廳梅樹下,湖石邊。隻見一簇婦人擁進來,見了雲客說道:“你是什麼人?夫人來,還不回避?” 拖到夫人面前,雲客跪道:“小的是新進來的,不知夫人家法,故此犯了。” 夫人道:“既如此,待他出去罷。” 數十婦人,把雲客推推扯扯,衣帶盡扯斷了。一來,道他是個标緻後生,故意賣弄他;二來,看夫人小姐走過花欄,就也有些放肆。 雲客推得頭昏腦悶,出了園來。身上一個小袋,竟落在園内,袋中卻是藏那屏風内落出的詩絹,還有二三兩銀子。 雲客道:“可恨!小姐又看得不清,反遺失一個小袋,袋中銀子也罷了,隻可惜那詩絹是古物,被人拾去,必定損壞了。” 說這雲客落的小袋,正被小姐身邊一個丫鬟拾得,解開先取了銀子,又見一幅詩絹,說道:“好一幅绫絹,隻多了這幾行字。兩個圖書若是素淨的,也好打幾雙鞋面。” 又道是:“我家小姐是識字的,拿去與他看看。那新進的家童,不知什麼人,有這件東西?” 隻這一日,園中熱鬧,傍晚便各回去。 說這丫鬟,拾得詩絹,不敢藏匿,回到府中,黃昏時,燈下說與小姐知道:“今日園中,那個新進來家童,被各婦們擁打出去時,身邊落出一幅绫絹,有幾行字在上面,不知甚麼。” 就雙手送小姐。隻見小姐把那詩絹翻來覆去,看個不了。想道:“這也奇怪,那幅詩絹,不是平常之物,緣何詩句與我意思想同?上面一個印子,又是我的。” 卻将詩句,暗裡念了數遍。道:“我愛彈的琵琶,是私房事,怎麼詩句上有‘無限心情莫惆怅,琵琶新調自盤桓’之語?這也罷了,那印子上四個字,分明是我的小字。” 又看下面印子,卻是趙青心印,心上狐疑不決。 大約女兒心性,一件極無謂的事,偶然開了心,就要認真起來。小姐将詩絹藏好,當夜就想成夢。夢到一處,竹木參差。但見竹影裡立着一個郎君,豐儀俊秀,頗有顧盼之情,漸漸走近身來。回頭見母親行動,又指着幾個丫頭說甚麼話,忽然驚醒。 次日起身,因詩成夢,因夢生情。自此以後,便是燈花鵲噪,也有幾分疑惑,連那琵琶也不去彈了。 卻說小姐平日,有個相伴文墨的,也是一位小姐,姓吳,名绛英,就是夫人的侄女,比小姐年長一歲,自小沒了父母。有一親兄,那揚州府中名士,家内富饒,住居與王家相近。因吳氏夫人,單生一女,無人伴話,故此常請侄女住在家裡。那绛英小姐,風情綽約,心口伶俐,詩文針線,百般精巧,與玉環小姐同胞一般,極其親密,凡兩邊心上的事,無不相通。 一日玉環小姐,把詩絹的話與绛英說知,绛英道:“既有此事,何不乘便喚那新進的人來,問他可是姓趙,盤問來曆,就明白了。” 小姐道:“這樣便好。隻是我一時難好盤問。”自後也不提起。 看看過了一夏,秋來風景,甚是可人。早桂香濃,殘梧月淡,詩情畫意,觸目關心。原來吳夫人的誕辰,是八月十叁日。本年正值五十歲,内外姻親悉來奉賀。 绛英對玉環小姐道:“姑娘生日,各人恭賀。我與你兩人,也少不得把一件事賀壽。隻是珍奇寶玩,都自家有的,不為希罕。我知你文才絕世,何不作一篇壽文,做個錦屏,後日擺在堂前,到是沒人有的賀禮。” 小姐笑道:“這件甚好,隻是又要我出醜。” 當日便打點些意思,着外面家人,做一架上好錦屏來。家人承小姐之命,星夜攢工,錦繡妝成。一色齊備,隻要将金箔寫那壽文。小姐因自己做的,不好傳将出去,就着家人選一會寫字的,後堂描寫。 家人思量道:“聞得小姐性子,最難服侍。況且錦屏上字,豈是好寫的。萬一錯寫一筆,怎好賠補?那管園的小趙,他自己說寫得好字,就着他進去。”這也是苦差。 誰知趙雲客為着夜間之事,一夏也不覺寂寞。忽聽得裡頭着他寫字,心内不勝歡喜。就把身上衣衫,打扮得齊齊整整,裡面穿着宮花錦緞,竟不像個靠人家的體态。繇前廳一喚,走進後堂。梅香侍兒,環繞而立。 夫人先走出來,問道:“你喚什麼名字?” 因他靠身不多幾月,故有此問。 雲客躬身對道:“小的名喚趙青。” 内中有一個丫頭道:“便是那一日,請某夫人遊東園時節,在花園中打出去的人,夫人卻早忘了。”夫人笑道:“聞得你會寫字,着你寫那錦屏。” 隻見兩位小姐立在夫人後面,把雲客從頭細看,心中思想:“那人正是詩絹上的趙青心了。看他有才有貌,衣服這樣打扮,決不是平常人。他定然假意來靠我家的。” 這小姐兩雙聰明眼睛,那裡逃得他過?雲客不慌不忙将筆描那金字,筆畫端楷,都有帖意。這原是他本行,見了小姐,愈加放出手段來。 绛英同玉環小姐走到房裡,商量道:“那人相貌不凡,衆人前不好盤問。可寫一字與他問明來曆。” 當下绛英便取一紙,寫成一字,封訖。把一疋绫紬,藏此字在紬内,走出喚梅香,把紬付與雲客,說道:“小姐道你字寫得好,先賞你一疋绫紬。待明日寫完,還要賞你東西。” 雲客寫到一半,天色晚了,袖着绫紬,謝了夫人小姐出來。回到園中,想道:“今日進去,方始親見小姐。隻是日裡看他這樣端莊氣質,為何全然不像夜間光景?” 心内疑疑惑惑,且将這紬緞分開,見一封字。拆出一看,字内寫道: 觀作相貌不凡。明日進來,可将家世姓字,靠身緣由, 寫明一紙,放在錦屏之下。 雲客看了此字,愈加疑惑起來,道:“我與他相處幾時,怎麼這字上還要問我來曆?莫非夜間相交的,不是真正小姐,是别一個假借名色,也未可知?但是胸前這件寶貝,必定大家方有,豈是尋常人家有得的?我且不要管他,夜間自做夜間的事,日間自做日間的事。且把來意,到明日回覆小姐,看他如何下落?” 當夜那個美人來,雲客全不提起寫錦屏事。 次日早晨,竟把一幅金鳳箋,作詩一首,道達己意,後面仍打一個名字圖書。原來雲客有兩個圖書,一個留在孫蕙娘處,一個帶在身邊,以便於用。 詩雲: 西湖風景夜闌時,月下多情系彩絲; 琴韻自應憐蜀客,箫聲無那傍秦枝。 雲深玉澗迷紅樹,春入瑤台壓翠帷; 聞道叁山終不遠,幾回夢裡寄相思。 雲客寫完詩句将紙封好,竟帶進後堂去,寫完錦屏,就把自己的字放在其下。小姐又賞他些物件,雲客謝了轉身。绛英早已走到錦屏邊,取雲客的字,進房遞與玉環小姐看。小姐輕輕拆出,那是一首律詩。細詳詩意,竟是為他而來者。頭一句,就記得西湖泊船的相遇。小姐口雖不說,卻不能無文君之念,隻可惜東園中,先有個頂名冒籍的,偷做文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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