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任盼盼告訴新京報記者,将來會立一條家規:無論如何不能養動物。她怕再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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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6日上午,一家人前往寶安區看守所,接王鵬出獄。
王鵬出獄前一晚上,妻子任盼盼沒有睡着。發燒的兒子一凡,聽說第二天要去“見爸爸”,突然活躍起來,在客廳裡跑來跑去,又蹦又跳。
5月16日,王鵬出獄。早晨五點多,任盼盼便起身準備,一隻紙袋裡裝着換洗衣服,以及辦理出獄所需的證件。
上午9時,任盼盼和王鵬的父母,帶着兒子一道來到深圳市寶安區看守所門口。10時50分,辦理完釋放手續後,王鵬遠遠從大門内走出。任盼盼抱着孩子,一下子撲了上去,2歲半的兒子一凡,張開雙手,叫着“爸爸”。
2016年5月17日,深圳打工青年王鵬因販賣養殖鹦鹉,被深圳寶安警方帶走調查。警方出具的調查結果表明,王鵬出售的鹦鹉中,有兩隻為小金太陽鹦鹉,學名綠頰錐尾鹦鹉,被列入《瀕危野生動植物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中,屬于受保護物種。
2017年3月30日,深圳市寶安區人民法院一審以犯“非法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判處王鵬有期徒刑5年,并處罰金3000元。一年後,二審改判2年。
人民網深圳頻道報道顯示,最高人民法院複核認為,王鵬承認知道涉案鹦鹉為法律禁止買賣的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但仍非法收購、出售,已構成非法收購、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王鵬為了牟利而非法收購、出售47隻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的鹦鹉,情節特别嚴重,應依法懲處。
王鵬背有點駝,走路步伐很慢,見到家人後,埋怨了一句,“不是不讓你們來接我嗎”。随後,接過家人遞來的新衣服,從裡到外換上。他告訴新京報記者,因為幾隻鹦鹉坐牢,非常不值。他覺得,兩年的牢獄生活,常會想起家人,覺得虧欠太多。出獄後,他打算離開深圳,換個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一家人在看守所門口拍了張合照,“終于等到這一天了。”任盼盼說。
立家規不再養動物
王鵬的“家”,位于深圳寶安區麻布新村的一處居民自建樓上。六層的樓房,外牆的粉色馬賽克瓷磚已經剝落不少。任盼盼說,王鵬的老闆租下整棟樓,作為員工食堂兼宿舍。33歲的王鵬是工廠的一名機械設備調控工人。
三樓的一間屋子,大小不足十平方米。與任盼盼結婚前,王鵬一個人住在這裡。房間沒有裝修,靠牆桌子上的一台電腦,積了一層灰。
在王鵬生命的一個階段,這台電腦扮演着重要角色。任盼盼回憶,結婚前,王鵬一度沉迷網遊,每天下班後,戴着耳麥坐到電腦前“練級”,誰來也叫不動。
任盼盼見過王鵬瘋狂的時候,“眼睛盯着屏幕,跟遊戲裡的人呼來喝去,雙手不停地敲鍵盤,一玩一通宵。”為了獲得更好的遊戲體驗,王鵬按照網上的教程,四處尋覓零部件,将單身宿舍當作工廠車間,花費幾天時間,“攢”出一台配置不低的“遊戲機”。
“電腦剛‘做’出來的時候,在這一片遠近聞名的。”任盼盼對新京報記者說,這件“壯舉”是王鵬性格的一次集中體現:宅,喜歡鑽研,容易“陷進去”。“對電腦遊戲如此,對養鹦鹉也是如此。”
2013年底,與任盼盼結婚後,王鵬将遊戲裝備以近兩萬元的價格賣出,告别玩了十年的網遊。随後,他将生活用品、床單被褥搬到四樓任盼盼的宿舍,曾經被當作精神支柱的電腦,留在三樓。
在王鵬的規劃裡,夫妻兩人每個月的工資,加上父母的退休金,一家人一起每月能有一萬元左右的收入,生活上綽綽有餘。等過幾年,攢一些錢,就可以在深圳安家、落戶,成為真正的“深圳人”。
任盼盼一度覺得,年近30的王鵬打算“收心”,要好好過日子了。卻沒想,一隻鳥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2014年4月,同事在廠區内撿到一隻鹦鹉,并帶回宿舍。王鵬對這隻鹦鹉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興趣,時常去查看。同事便作了順水人情,将鹦鹉轉送。2014年5月,王鵬從網上購買一隻雌性鹦鹉,與之配對。
兩隻鹦鹉以驚人的速度繁殖,一年後,變成四五十隻。
王鵬從各處搜羅鐵籠,放在三樓宿舍,用以安置鹦鹉。任盼盼提到,大大小小的籠子,占據宿舍的大部分空間,推開門進去,鳥鳴嘈雜,宛如進入花鳥市場。
麻布新村附近有一處公園,不上班的時候,王鵬會提着幾個籠子,去公園遛鳥。為了讓鹦鹉吃好,他在廠區裡開了一小片地。出生在九江城裡,從沒有幹過農活的王鵬,自學種地,收獲一小片高粱米,作為鹦鹉的鳥食。
案發後,作為物證,大部分鹦鹉被警方連籠子提走,隻有一大兩小三隻空籠子,被擱在陽台上。任盼盼沒舍得扔,“都是鋁合金焊的,做得很漂亮。”
▲王鵬出事後,家中的鹦鹉大多被警方連籠子提走,僅剩三隻空籠子在陽台。
任盼盼已經想好,王鵬出獄後,先帶他回老家把身份證重新辦好,再根據王鵬的意願,決定是不是繼續申訴。
如今,任盼盼已經把惠州的房子挂到網上準備賣掉,她打算在經濟條件允許的時候,把膽結石手術做了,然後一家人一起離開深圳,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
她說,将來還會立一條家規:無論如何不能養動物。
她怕再出事。
“有些事是無法逃避的”
2018年5月15日,王鵬出獄的前一天。任盼盼已經請好假。她不知道刑滿釋放要辦什麼手續,早早給王鵬曾經的獄友打電話——比王鵬早釋放,“有經驗”。
她買了新的毛巾、牙刷、洗發水,将屋裡枕套換了,床單被褥洗一遍,還給丈夫從裡到外準備了一套新衣服。
任盼盼說,新T恤衫,白底,正面有兩團潑墨圖案,一團灰色,一團紅色。設計衣服的人說,這種造型比較随意的圖案,含義是“自由”。
▲5月16日,家人在看守所門口接王鵬出獄。
任盼盼把上述衣服一件件鋪開,欣賞一陣,又疊起來收好。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兒子一凡(化名)正躺在床上,握着一隻手機玩“鬥地主”。兩歲半的孩子,還不認識牌,手指在屏幕上亂點一氣。輸了也哈哈樂。最近半年,一凡基本用這種方式打發時間。
王鵬進去時,一凡隻有6個月大。 2016年5月17日,深圳寶安警方将王鵬帶走調查,并沒收家中養殖的鹦鹉。警方出具的調查結果表明,王鵬出售的鹦鹉中,有兩隻為小金太陽鹦鹉,學名綠頰錐尾鹦鹉,被列入《瀕危野生動植物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中,屬于受保護物種。
任盼盼擔心一凡大點了問爸爸,他索性把王鵬的東西都收起來。
一凡一歲半的時候,一次睡前聽兒歌,剛好放到一首唱爸爸的歌,一凡突然用小手指着牆上,大聲對任盼盼說,“爸爸在這裡。”
▲家裡牆上挂着兩人的結婚照。
王鵬在裡面的大部分開支是買郵票。兩年間,夫妻通過書信溝通。任盼盼在信裡說些家長裡短,描繪出獄後,一家人帶着兒子逛公園的畫面,也感歎自己現在看起來“沒有血色,沒有精神”。
除了報平安,王鵬在信裡表達對妻子的愧疚。2018年2月3日,王鵬估摸着時間,寄出一張春節和情人節賀卡,他自己編了一首五言律詩,把詩裡每個字都描黑,加粗,在底部寫上 “鵬程萬裡,盼在心中”,将倆人名字融到句子裡。
▲王鵬将自己和妻子的名字融入詩句中。
“不知道這些鹦鹉是保護動物”
新京報:為什麼會去出售鹦鹉?
王鵬:最早是同事撿到一隻,後來我去廣州出差,在花鳥市場又買了一隻配對。回來繁殖後,加入了一些鹦鹉愛好者群,大家經常會在群裡互相換鳥,用自己多的鹦鹉,換回一些不同品種。
後來因為家庭原因,沒有時間喂鳥,就在群裡發了出售信息。一個在沙井開花鳥店的群友看到,就來我家看鳥,覺得還不錯,就直接賣給他了。6隻鹦鹉,每隻500元,共賣了3000元。這個價格比之前其他人賣的要低一些。
新京報:作為愛好者,怎麼會不知道這些鹦鹉是保護動物?
王鵬:之前養的時候,愛好者群裡的人都不知道,網上也沒有查到有關信息。這個案子出來後,才有很多人發現,原來有一些鹦鹉是保護動物。一直覺得就是一種很普通的寵物鳥,沒有這種意識和觀念。到了看守所裡,别人問我怎麼進來的,我說賣了幾隻鹦鹉,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新京報:在看守所怎麼樣?
王鵬:每天早上7點多起床,然後打掃下衛生,再去吃早餐。有一些學習室是開放的,可以讀一些書,10點多吃午飯。11點半有午睡,下午兩點鐘起床,再學習到三四點,整理下内務。晚上看一會電視,很早就睡了。
吃的東西比較簡單,白米飯加一些青菜蘿蔔,偶爾會有肉。在裡面反而能靜下心來,我讀了很多書,政治曆史這些都有,自己可以列書單,然後買書看。
新京報:想家人的時候怎麼辦?
王鵬:也隻能是想,有時候會寫一些信,因為是用平郵寄,很慢,所以陸陸續續寫了十幾封。收到家人的回信,就會很高興。
▲入獄兩年,夫妻之間隻能通過書信溝通。
“對家人感覺很虧欠”
新京報:會見的時候心裡想些什麼?
王鵬:第一次會見是5月11日,之前兩年沒有見到家人。老婆過來了,剪了短發,看起來比我進來前老了很多,然後心裡很酸。我也曾承諾給家人幸福,現在自己先出了事,讓她在外面為案子奔波,現在看到她的樣子,真的很難受。
新京報:有心情非常低落的時候嗎?
王鵬:服刑期間僅有的一次流淚,就是宣判前,我媽去咨詢律師,有個律師說可能會判很重,要十年以上,我媽很擔心,回來就生病住院了。聽說這個消息後,我當時就哭了,覺得自己拖累了家人,非常不值得。
新京報:現在覺得非常不值得?
王鵬:為幾隻鹦鹉坐牢,非常不值得,非常。在裡面什麼事都需要按部就班,不自由,感覺什麼都失去了。剛進去時,我特别希望早點出來,後來宣判拖的時間比較長,中間有一陣很低沉,但是家裡來信都會鼓勵我,所以自己也在調整心态。
新京報:對家裡人會有虧欠的感覺?
王鵬:在裡面最主要的心态,就是對家裡人的虧欠。結婚的時候,我給過老婆承諾,讓她就做個小女人,什麼都不用做,躲在我身後就好了。但是後來沒做到,反而要她東奔西跑,自己在裡面使不上力。
今天出來的時候,去抱兒子,他看我很陌生的樣子,跟我不怎麼親。我進去時兒子才半歲,整個的成長過程,我都沒有參與,看到他跟我疏遠的樣子,很失落,很愧疚。
新京報:未來有什麼打算?
王鵬:還沒有想得特别清楚,可能會回老家發展吧。兩年沒有跟社會接觸,有些脫鈎,會先休養一段時間,再去觀察社會,選擇一個适合的工作。也是想告别以前的生活,以前就是因為工作比較閑,才會去養鳥。
這件事對我的教訓太大了,可能以後人家哪怕送一隻狗,我也會去查一下,是不是什麼變種,會不會是保護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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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記者王煜 編輯 曹林華 李骁晉 校對 郭利琴
值班編輯 一鳴 吾彥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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