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說過一句極鋒利的話,“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隻生在大富之家”,直接将現實的龃龉開膛剖肚。
上世紀30年代,著名作家沈從文寫了一則關于湘西船妓的短篇小說《丈夫》——窮鄉僻壤的山村,迫于生計的青年将他們的妻子送到城裡花船上“做生意”,自己則坦然地在村裡安份生活。
名分不失,利益存在。
荒唐扭曲的婚姻關系之下,寫盡窮人在物質現實與人倫尊嚴中的麻木與矛盾。
沈從文說“我要建一座希臘小廟,裡面供奉的是人性”,所以他對筆下的湘西世界充滿小心翼翼的敬畏,即使都是寫底層小人物的苦樂悲歡,也盡力回避悲劇的痕迹,在克制中融入人性的溫情。
小說以《丈夫》為标題,寫“丈夫”這個身份的缺失與回歸,溫和的凝視下,是對這種生存方式的理解與悲憫。
沈從文
遊走于“妻”和“妓”間的身份沖突
小說将鏡頭語言給了一個叫老七的船妓的丈夫,他背上妻子喜歡吃的闆栗,穿着漿洗筆挺的衣服、腰間别上煙袋,從鄉下趕去城裡。
沈從文将其這一舉動形容為“像訪遠親一樣”。興緻勃勃之下,是對“賣妻從妓”這種行為想當然的麻木。
丈夫甚至不知道妻子在哪條船上工作,隻得從碼頭第一号船上問起,一直到認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為止。
兩人見上面的頭一句話卻是“那次五塊錢得了麼?”點出丈夫在經濟上對于女人的依附,因此書中的丈夫并沒有姓名,這正是小說想表達的主題:
妻子靠“賣身”這種不光彩的營生來養活鄉下的家,傳統的家庭分工颠倒置換,丈夫責任上的缺位,讓他的身份在慢慢弱化喪失。
對老七的刻畫,完全通過丈夫的眼睛。
女人褪去了鄉間婦人的拙樸氣質,梳着大而油光的發髻,眉毛鉗成細細的,塗脂抹粉,衣裳舉止都一副城裡人派頭,完全沒有從前小媳婦的神氣了。
丈夫沒見過世面的窘迫與老七老練的接人待物形成鮮明對比,似乎妻子更像夫妻關系中“強勢”的一方。
丈夫最初的憤怒,就在于對老七的失控感。從前他在家裡丢過一把小鐮刀,一口咬定是老七掉到溪裡去了,威脅她找不到就要打人,吓得老七哭了半夜。
這種随意拿捏老七、主人式的身份感,是唯一能彰顯他男性自尊的地方。
老七這個角色的失語,讓她成為一個泰然自若地服務“客人”的機器,她所有的苦難都消弭于無形,隻能從老鸨看到“前艙的事情不成樣子,伸伸舌頭罵了一聲豬狗”,來想象老七的處境。
老七在“妻”與“妓”的身份沖突下進退兩難,她個人的自我意識是喪失的,因為無論哪種身份,都是服務于丈夫的意志。
她“接客”就有悖丈夫特地進城同她親近、“明年生個大小子”的想法,她拒絕陪客又違背了丈夫讓她賺錢養家的要求。
在兩種矛盾的糾結中,老七隻得在細節上小心翼翼:
讨好地問到家鄉豢養的豬、給丈夫塞上一枝特地買的哈德門香煙、行事後不安地去後艙給他喂顆冰糖、給他買胡琴……
老七是個很随意的名字,丈夫更是個面目模糊的稱謂,說明了他們這個群體命運的普遍性,正如書中所說:
這樣丈夫在黃莊多着!那裡出強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女子出鄉賣身,男人皆明白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子名分仍然歸他,養得兒子歸他,有了錢也總有一部分歸他。
想到魯迅寫在《狂人日記》中振聾發聩的那句:“從來如此,便對麼”?
沈從文用一貫雲淡風輕的叙事方式去寫最殘酷不過的現實,反而更具有悲劇的力量。
“夫權”遮羞布下的人性覺醒
丈夫從最初見到老七時的心安理得,到目睹自己的妻子是如何“工作”後的迷茫失落,及至尊嚴喪失的屈辱感帶來的精神覺醒,情緒層層遞進,最終完成了人性的回歸。
頭一天晚上,他識趣地“鑽”進後艙裡,因為前艙“來了客”。
這個“鑽”字用得非常巧妙,帶着屈辱的動作性質,像極了此刻丈夫極緻的卑微,他怕艙裡躺到床上燒煙的客人發怒,小心放低聲音。
主動讓度出“丈夫”角色的行為,透露出他一直以來藏在“夫權”遮羞布下的麻木不仁。
花船管理者水保的出現,催化了丈夫内心的波瀾湧動。
剛開始丈夫為能和這麼一位體面的人物攀談而倍感榮耀,一想到媳婦一定得了這人許多錢,甚至忍不住高興地唱起歌來。
水保讓丈夫轉告老七“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明晃晃的暧昧刺痛了他的自尊,水保根本不顧及他“老七丈夫”的身份,明目張膽的無視讓他驚覺自己夫權的缺失。
丈夫為捍衛他的夫權做了一些消極的對抗,嚷着要回家,将燒飯的柴火全扔進水裡,對老七不理不睬……
丈夫觑着老七換衣時露出的紅绫胸褡,有說不出的東西,在血裡竄湧着。他傍床沿坐定不動,想行使丈夫的主權同妻子說點知心話。
然而兩個醉酒的士兵氣勢洶洶進來,将丈夫吓的又鑽進後艙,他們大叫“龜子”讓他出來拉琴助興,慌得老七拖住那醉鬼的手向襟門口按下去……
老七用這樣的方式保護了丈夫的自尊,醉鬼走後,羞憤交加的丈夫仍“天真”地去前倉坐下,老鸨提醒着“查房的巡官就要來了”,丈夫生而為人的尊嚴被徹底撕碎。
老七從進入花船之時,便已身不由己。丈夫自送出妻子的那刻起,他做“丈夫”的權利就被完全剝奪。
愉快的探親變成了殘酷的淩遲,當老七将賣身錢一張張交出來時,丈夫第一次搖頭,他“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情緒的積壓在這一刻奔流而下,丈夫也在這一刻有了清晰的覺醒。
丈夫最終領着自己的妻子連夜回了鄉下,對鄉村有違人倫道德的陳規陋俗做出了反抗,“丈夫”對家庭本位的歸位,是自然人性的複蘇,也是人格尊嚴的回歸。
然而老七早已習慣花船上的生活與物質回饋,她做出的選擇,才是這篇小說最精彩的一筆。
一直逆來順受的老七,自始至終都妥協于丈夫的意志,沒有擺脫“夫權”的桎梏。所以小說中人物的覺醒是有限的,關于人性的思考,亦是深遠的。
現實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
李碧華有句話講得很透徹,她說“人一窮,連最細緻的感情都粗糙”。
時隔近百年再重溫《丈夫》這篇小說,依然被其蘊含的現實意義所折服。
小說中不管是賣身為妓的妻子,還是舍棄尊嚴、麻木隐忍的丈夫,其根本目的都是為了活着。
老七和丈夫無疑是感情深厚的。丈夫記得老七愛吃的東西,和水保喋喋不休講他們夫妻的鄉間瑣事;老七同樣記着丈夫的喜好,将掙來的錢建設他們的小家……
然而情感與行為完全相悖,現實以難看的姿态袒露人性的卑瑣,你無法去認可那種畸形的共生關系是美好的!
表面上,這是一場荒唐的人性拉鋸戰,實則是對生存的本能渴望。
“地方實在太窮了,一點點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貼地的鄉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勞的幹做,一年中四分之一時間,即或用紅薯葉子拌和糠灰充饑,總還不容易對付下去。”
在生活的壓力之下,生命的尊嚴又該何去何從?
沈從文用平靜的筆調,寫這兩個底層的鄉下人在特定背景下的生活狀态,并不加以審視與批判,隻是展示出一個自然的人性選擇。
正如沈從文在散文《小砦》中所寫的:
一片髒水塘生長着綠黴,蒸發着臭氣,泛着無數泡沫,依然是生命。醜惡、下流、堕落,說到頭來還是活鮮鮮的“人生”。
在貧窮制造出的傷口和思維缺陷上,每一種匪夷所思的選擇,也許都能夠被理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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