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交彙點新聞客戶端
方言,是沉澱在個體記憶中的難忘鄉愁。一個字,一個音,就是一段鄉土記憶。饓、淨、珿、簎、譟、挜……這些漢字,對于許多人來說未曾謀面、不知何解,實際上它們卻是海安鄉音中一個一個生動的日常用字。繼《吾鄉食物》《吾鄉風物》這兩本回憶家鄉風土的圖書之後,江蘇作家劉旭東最近潛心研究家鄉海安的方言,打撈出數百個 “人人口中有,個個筆下無”的方言文字,用它們連綴起日常生活中的點滴場景,折射出曆史的流變與文化風俗的變遷。
海安,處于長江三角洲的北翼,蘇北裡下河的南沿。生于斯長于斯的劉旭東,18歲走出故鄉,赴複旦大學求學,從此離開了耳邊熟悉的鄉音。如今,再回頭走進記憶深處,于他而言既是一種文化的自覺,也是想以此延續“吾鄉”系列的寫作。最讓他驚喜的是,在梳理鑒别過程之中,喜出望外的收獲常常不期而至,“往往通過一個漢字,我們能夠連帶挖掘出地理、曆史、人口流動等寬廣的社會文化風貌。”
江蘇地跨長江、淮河,方言形态十分豐富,分為江淮方言區、吳方言區、北方方言區,海安話屬于其中的江淮方言區通泰片。“海安從行政區域上來看屬于南通,但是語音卻近于泰州。這裡的方言土語也呈現出南北交彙的獨特風貌,發聲、構詞、造句,既有江淮官話之直,又有江南吳音之媚。”劉旭東舉例說,當地人說“吃飯”這個詞,“吃”發音同“恰”,這是吳語發音,而“飯”是北方方言發音,一個詞就兼容南北之音,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實際上,海安曆史上的方言曾經多次變化,吳王北伐,衣冠南渡,都可能改變了當時的人口結構,從而影響了當地的方言風貌。 水網密集之地,魚類就成為百姓生活中最常見的美味。裡下河地區常用“㓾”來形容殺魚的動作,這個字也是劉旭東根據家鄉發音,在字典中一一核對發現的。“遲魚,辭魚,即以刀殺魚。小時作文,常常寫成這樣的别字。其實應該寫作㓾魚。”《漢語大字典》中說這個字有兩個讀音,一讀xī,傷皮;一讀chí,劃開。顯然,㓾魚的㓾,就是這個字。 形容鹹味,海安當地發音為sào,但這個字怎麼寫?劉旭東最終在《漢語大字典》裡發掘出“䴛”字,這個字普通話讀“肖”,但《康熙字典》中說其《廣韻》相邀切、《集韻》思邀切。可見此字原有兩個讀音,家鄉人隻是讀了其中之一而已。䴛的本義為煎鹽,轉義為鹹。在日常對話中,海安人常常是這麼用的:“䴛煮魚,魚不䴛不好吃,腥氣。”劉旭東說,從這個字的本意“煎鹽”,可以看出當地曆史上海鹽文化的遺留。千百年來長江入海口經曆了數次變遷,而海安一度就在海邊,百姓引海水煮鹽,這個字正是這一段曆史歲月留下的印記。 方言并不“土”,劉旭東用“高古”來形容家鄉方言。很多在當地口語中運用得極廣的字詞,卻沒有幾個人會寫,其實這些字詞的背後都含有頗為悠久的文化意味。比如,當地人把肉圓多稱作zān肉。這個字,最終被劉旭東确定為“㔋”(jiàn),而不是如今經常有人寫作的“斬”。對此,劉旭東經過了仔細的考證:㔋這個字的本義是細切、薄切。《集韻》說,“㔋,㔋切也”。而《說文解字》裡則解釋說,“㔋,薄切肉也。”海安人過年,家中都要做點㔋肉。正宗揚州獅子頭,奧妙就在㔋字上,肉不是剁的。 漢字博大精深,在劉旭東看來,老家方言中口耳相傳的一個字,其造字用字之法,往往體現着祖先的深刻智慧。糳,普通話讀zuò。本義是舂或舂過的精米,又有小的意思。當地人讀zà,意為浪費、糟蹋,比如說“再大的家私也經不住這樣子糳。”這個詞的來曆其實非常有講究,《說文解字》裡說,“䊪米一斛舂為八鬥曰糳。”鄉人正是取“一斛糙米僅舂八鬥而顯浪費之義”。可以說,生活中一個看似随意用的詞,都是有來頭、有講究的。 鄉音充滿了活潑生動的氣息,最易勾起鄉愁。劉旭東不僅根據記憶中的語音,在字典與文獻中尋找蛛絲馬迹的線索,同時還配以文字精短的生活化場景的描述,不僅還原了文字的意義,更旨在複原彼時的生活記憶。炴,海安方言讀音同“昂”字。本義是火光,引伸為煙氣自然上升的樣子,又引伸為某種氣味撲鼻,熏人。說到這個字時,劉旭東舉例說,“油鍋着了,煙氣炴咯一屋子”。“醬油豆炴人,好吃不好聞。”“天太暖和了,鹹肉都炴人了。”“哎呀,那邊着火了,煙直炴,都炴到半空了。”帶着煙火氣的當地生活場景,讓這些古老的字活了起來。 方言是曆史文化傳承的活化石。“站在時間的長河裡看,中華民族的語言、文字是不斷随着曆史而發展的。”在這個意義上,劉旭東提倡大家懷着開放的心态對待語言文字的革新。他舉例說,南京官話在明代前期曾是當時官場的“普通話”,而清朝開設了“正音書館”,在全國推行北京官話,這就是社會變遷對于當時通行語的影響。我們現代常用“她”來指女性,其實這個字五四運動之後才誕生。原本男女通用“他”字,詩人劉半農寫了一首《教我如何不想她》,創造性用“她”來專指女性,這是女性的覺醒,也是漢字本身的革新。 在流動與變遷之外,劉旭東也呼籲大家靜下心來,仔細體會一下家鄉方言隐藏的魅力。“方言是一種寶貴的文化資源。”他說,方言具有極強的個性特色,母語寫作的作家們可以好好發揮此項長處。比如汪曾祺的語言特色裡就将家鄉的俚言俗語與現代白話文巧妙糅合在一起,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語言韻味。同時他提醒說,方言也是許多中國傳統文藝的重要載體,不可或缺。“我們可以想象蘇州評彈、揚州評話,離開了方言之後會怎樣嗎?” 對方言的重視與研究,是有曆史傳統的。我們千萬不要丢了這個傳統。如今“搶救方言”已經越來越成為社會的共識。當下許多有識之士正在為此付出努力。劉旭東無意中得到葛崇烈先生的《泰州方言觏疏》,十分欣喜。劉旭東将它作為路标,找到了許多似乎已經遺忘的鄉音。在對“吾鄉”的深情回望中,帶領大家一同穿梭在曆史細節與溫暖的日常經驗之中,可謂不亦樂乎,這也是劉旭東奮力書寫故鄉記憶的初心。 交彙點記者 顧星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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