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能活一千年,那麼我現在已經活過的40歲,按比例不過還是一個呀呀學語的小孩子——或許真的正在呀呀學語,流着口水滿地亂爬。我根本沒必要這樣像擰毛巾一樣擰自己的每一滴精力,白天讀書,晚上寫東西,把《全球通史》《中國通史》《禅學三書》《宋詞之旅》,擺在案頭,手邊,床上,廁裡。時間反正有的是,一切都還來得及。
假如我能活一萬年,那麼我現在已經活過的40歲,不過是一個剛剛出生,一天也長不了一毫米的嬰兒。我用40年的光陰,長得居然還不足以自己照顧自己,得裹在襁褓裡,被人親,被人愛,被人叫小乖乖。我這個小乖乖的任務,就是無所用心地吃和睡。真的,造物主是會這麼幹的,他會把人一生的成長像抻面條似的抻得非常合乎從出生到死亡的時間段的比例。那麼,我将用500年的時間,才能長成現在十八九歲的樣子,用1500年的時間,長到現在的40歲,而8000年後,我才開始頭發變白,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當一萬年後,我終于開始面對死亡,我相信那種對于衰老和死亡的恐懼,仍舊原封不動的向我襲來。
假如我能永生不死——啊,我明白天使怎麼來的了。那些個光溜溜長着一對肉翅,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小孩子,成天拎着小弓小箭捉弄人類,他們除了這些,還有什麼好幹的呢? 根本沒必要長大嘛,沒必要思考所謂的人生、世界、宇宙、科學、愛和智慧或者别的什麼東西。時光是靜止的,像《百年孤獨》裡的霍.阿.布思蒂亞說的,時間沒有消失,今天是星期一,昨天是星期一,明天還是星期一,一種令人絕望的靜止。那個奧雷連諾第二用鈔票糊房子,用香槟酒澆腦袋,舉行盛大的宴會,理由隻有一個,就像他聲嘶力竭地高呼∶“繁殖吧,母牛,生命短促呀!”是的,因為生命短促,才會有一切荒唐離奇的事,母牛擋不住地繁殖,時間擋不住地嘩嘩流逝。天使們的無憂無慮,就在于永生不死,隻好把自己保持在混沌的嬰兒狀态,才能接受這一讓人煩悶和冗長到讓人發瘋的現實。凡人的必死和天使的永恒存在都是對生命的嘲弄,是上帝和時間玩的把戲,目的是使凡人感覺死的悲哀,使天使體會生之無趣。
人一旦借助母體一腳踏進這個生的世界,它就不再是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上那一塊靈性全無的頑石。以前的野草閑花,而今于他有了全新的意義。當他感覺生命可喜的同時,馬上絕望和悲哀向他重重襲來,而且越是歡宴如醉,越是悲哀得鮮明。寶玉是個佛性很重的人,聽到黛玉唱葬花詞,一下子思路嘩啦啦展開,恸倒在山坡上“試想林黛玉的花顔月貌,将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甯不心碎腸斷! 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钗,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钗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便可解釋這段悲傷。”
眼看這個和自己息息相關的世界,因了自己的毀滅,也一并煙消雲散,無可尋覓,多麼恐懼。
雖然說人人必死,足可安慰自私的自己,可是真的站在死的入口,沒有一個人不感到孤零零的恐懼。這條路貌似熱鬧,人們先仆後繼,在這個世界上,同一分同一秒,有成千上萬的人同時死去,可是每個人的死亡卻隻能是自己的事。自己的懊喪、自己的失悔、自己的留戀、自己的回憶,自己的恐俱。當一切漸漸消隐,自己這段曾活過的生命漸漸沉入一片黑海,其中并無大光明、大解脫在。而别的人,無論在做什麼,卻都是在活下去,這是多麼不公平的事。可是念頭剛一閃過,來不及喊出聲來,死亡已經像一張鐵幕,當頭罩下……
其實,人的每一時每一刻,難道不是在不間斷地死去? 小的時候混沌無知,不知道哪一天突然開了竅,躺在黑暗裡,被自己吓得發呆。絞盡腦汁想不明白一件事我明明下午還在教室裡,怎麼現在居然躺在床上我明天要起床去上學,那現在這個我又到了哪裡?去年的我沒有了影子,我一天邁向未來。是時間把一個又一個過去的我殺死,一路上走過來,似我非我的我屍橫遍地,像一片片幹枯的葉子,從這個“我”的身上飄零而去。而剛剛寫下這一個字的我,又身不由己,被時間的洪流席卷着,漂向了過去。
我理解了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真正含義。他說的根本不是時間,而是他自己。不是時間消逝,不舍晝夜,是生命在消逝,不舍晝夜。每個人對以往的懷念和回憶,都有悼念死者的意義。過去的我因為傷心,正在哭泣,現在的我徒勞地想去安慰,卻發現伸出的手宛如《倩女幽魂》裡的幽冥兩界,我看見她存在,她卻聽不到我的聲音,我想伸出手去拉住她,可是她卻兀自孤零零地哭泣。我啊,我在“我”的面前像陣輕煙一樣飄逝。
時間和生命,原來是這樣令人絕望的東西。假如沒有時間,假如時間不存在,假如人能從過去、現在、将來分離出一個一個的自己,這麼多分身,像孫悟空變出來的猴子,又該怎麼相處呢?現在是上午十一點,我看見十點半的我正趴在辦公桌上處理公務,十點四十的我正和客戶電話溝通,十點五十的我正在辦公室視頻,一邊扶着耳機,因為戴時間長耳朵疼,現在是十一點零一分了,我又看見十一點的我正在寫着時間和生命,或者說時間和死亡的事。當“沒有明天的一天”終于到來時,無數先前的我充滿憐憫地看着現在的自己,伸出手來,我卻無法抓住,她們眼睜睜看着我永遠地離開。在我離開的一瞬間,過去的這麼多我,也像輕煙一樣的散了,不複存在,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她們本來就隻活在我自己的記憶裡,是我的世界,我的存在。随着我的消失,她們不複有任何意義。活在她們和我的腦子裡的炊煙、河流、野花、母親的飯菜的香味,都不再有任何的,任何的意義……
我想我明白了曹雪芹的意思,這個人早就十分深入地思考過我和你、生和死的問題,并且借助寶玉的口說出一句看似極端自私,實則十分真理的話來“無我原非你。”本來就是。一個朋友在飯桌上充滿悲傷地大放厥詞“我最愛的是我自己。”别人都起而哄之“哦,你自私”他辯解“我不是自私,因為我不愛自己,就不能愛我的父母、朋友、先生、孩子……”别人不懂,都亂扯亂鬧,我坐在那裡,看着這個民間哲人有些悲傷的臉,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死者不能複生,生者則必赴死,我知道思考這些都是十分徒勞和讓人絕望的事,可是它就橫在眼前,念頭紛飛,奔流來襲。時間到了,合上書本,下班,關燈,鎖門,出去買菜,系上圍裙做飯,看書,練瑜伽,一切生之煩瑣一樣不差地襲來,一下子把有關時間和生命,愛與死的問題沖得不見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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