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歲,清潔工,畫家,這些關鍵詞糅合在一起,讓湖南新化人王柳雲近日頻頻出現在公衆視野中。
在51歲之前,王柳雲一直囿于“一個颠三倒四的女人”這樣的目光。她高中沒畢業,年輕時在老家村子裡種樹苗,又跑出來學理發、進工廠、做服務員;經曆第一段失敗婚姻後,她帶女兒從湖南跑到廣東,又嫁到浙江台州。明明一直為錢發憂,她卻“不安心過日子”,年紀不小了,混迹于生活的柴米油鹽,卻讀老莊,讀李杜,也讀餘秀華。嘴裡蹦出文绉绉的表達,還要自己設計衣服穿……
51歲那年,女兒已經大學畢業,“自己完成了要為一個家庭應盡的責任”。于是王柳雲也抱着碰運氣的心态,給了自己一次機會:去福建學畫畫。
她對自己“必須要思考”的要求,她與人群“面對面的孤獨”,她那麼多年擁堵的一切,順着畫筆肆意而出。王柳雲收到了在自己前半輩子中罕見的贊賞,随後她給自己設計了一個有儀式感的發型,稱要“從頭開始”。
但她無意要用畫畫證明自己。“道在屎溺”,她身着保潔服在北京一棟寫字樓裡解決生計,而在寫字樓一處小角落裡,她安然用一支畫筆延展靈魂。
成名:51歲才學畫畫,保潔阿姨發現自己的天賦
王柳雲每天早晨5點左右起床,6點開始這一天的清潔工作:擦、掃、推塵,讓樓層會議室、各老總辦公室以及公司職員們吃喝拉撒的洗手間保持幹淨。到晚上7點,結束一天的工作,她走出光鮮敞亮的大樓,回到北京第三使館區亮馬河附近的城中村,穿過擁擠嘈雜的棚屋抵達自己6平方米的出租屋。她和所有在這座城市讨生活的人一樣,随着上下班的人潮,忙于生計,偶感疲累。
但她還有些自己的不一樣。她的微信頭像是一張自己着紅衣長裙、在畫架前描摹綠色風景的照片,每有一起做清潔的工友看到,都會有些揶揄地發出“哦喲”聲:“這是你啊?”
工作外的閑暇時間,王柳雲基本都在畫畫,在寫字樓的一隅安靜處畫,在擁擠的出租屋畫——渴望呼吸的靈魂不需要倚靠多大的空間。
2017年,51歲的王柳雲還在台州一縣城做賓館服務員,打掃完她可以待在空房間看電視。她少看電視劇,喜觀紀錄片。有天她看到電視上說,福建屏南雙溪鎮有個免費教學的畫室,有位沒有任何畫畫基礎的六旬女人,學了短短一周後,竟然畫出一幅像模像樣的馬燈。
王柳雲受到震撼也有些心動。年輕時雄心勃勃的暢想,在随後不良婚姻、生活奔波等幾十年的瑣碎中一點點消逝,如今女兒已大學畢業,她沒有太大牽挂,何不去嘗嘗這免費的餡餅?
在王柳雲動身時,她沒有想到藝術,隻想到手藝——如果沒有去學畫,她也許會去做些什麼小生意。直到她來到福建屏南雙溪鎮這家畫室,在畫架前坐下,旁邊的助教誇她畫得太好,讓她大膽地畫。
“我知道她(助教)在騙我。”王柳雲笑道。自己當時就是一陣亂畫,但是助教誇得她開心,前半輩子沒人這麼誇過她。她來勁了。
在那個畫室裡,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不少是從城市裡來的年輕人,或者生活無憂、拿上退休工資的中老年人,靠畫畫聊慰一時心。後來也慢慢來了一些生活失意受困的人,想靠畫畫找到一條新的出路。能堅持下的人不多,能像王柳雲一樣一直賣出畫的人更少。
△ 王柳雲的畫
“很多人誇我畫畫用色用得好。”持續從各處收到的誇贊讓王柳雲相信自己是天賦的,更重要的是,她過往那些對生活的觀察與思考,裹挾着靈魂受壓抑的苦悶,都用她手中的這根畫筆發出聲來。
随後,她把頭發下半部分剃成寸頭,上半部分紮成馬尾,表意“從頭開始”。
異類:學過理發進過工廠,也讀老莊讀李杜讀餘秀華
如果條件允許,王柳雲不需要在51歲才迎來這個“從頭開始”的機會。
王柳雲出生于湖南婁底新化縣的一個村子,自幼幫父母幹農活。她從小大膽,常常獨自翻幾個山頭去玩,父母沒空管她。她記得自己有回玩累了,在草地裡睡着,直至夜裡的涼意沁入身體,她醒來,迎着月光獨自回家。自由的野性和對自然的親近很早就刻進她的性格裡。
後來初中畢業,王柳雲考上縣城一所重點高中,卻因父親天生殘疾,她最後離校返家,照顧家務。不過她會抓住任何可以閱讀的機會,比如村裡用來糊牆的報紙,她都一字一字看完,倒着糊的,她就倒着腦袋看,常常歪得脖子酸。
年輕那會王柳雲憧憬着自己以後的生活:“活下去,活得好一點。最好是有件新衣服和新鞋子。最好是能讓養着我的父母開懷一笑。”她還有個當作家的夢——成為作家不需要什麼成本。“悲哀的是都未能實現。”
20歲出頭,王柳雲在報紙上看到國家扶持綠化和果苗的信息,跑去學技術,想帶動村裡人一起種果苗緻富。一開始沒有人信她,當她說胡話,她感覺自己“像堂吉诃德”。第一批樹苗賺了錢,村民都被吸引過來了,跟錢一起出現的是各種是非。王柳雲稱有人懷疑她在中間私吞錢,有男人前來示好,眼裡卻盯着她的賬戶。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中她開始了第一任婚姻。一切繞來繞去總和錢相關,随之而來的還有語言和身體暴力。女兒7歲時,丈夫不幸車禍去世。王柳雲帶女兒離開此任婚姻苦海。
随後學理發、進廠打工、做保潔等等,母女倆為謀生跑到廣東,又去到浙江台州。在這裡王柳雲認識了第二任丈夫老林。“他巴不得把好的都留給他老婆,他們一家人也都對我很好。”王柳雲笑道。但同時,老林不思進取,隻要日子能夠過,雖支持她但不懂她。老林老家那個百人左右的村子也總有碎語在傳:外地嫁來的女人,别哪天跑了哦……
王柳雲沒管這些,她努力賺錢,拉上老林給女兒蓋了房。閑暇時她讀書,讀莊子、老子,讀李白、杜甫、黃庭堅,也讀餘秀華。她還自己設計衣服給裁縫做,花小幾百就能穿出别人花上千都不一定買得到的質感。
“她們覺得我是異類,但我真的覺得自己是正常人。”王柳雲隻是更要求自己修身養性、思考生活罷了,在村民眼裡她卻是個“颠三倒四的女人”,成天折騰。“我們互相下不了台。那是一種面對面的孤獨。”
王柳雲苦悶,但不恨,她有自己的調侃方式。古人說“能受天磨真鐵漢,不遭人忌是庸才。”這樣想的話,自己被非議幾句也不吃虧是不?
标簽:“清潔工藝術家”?“農婦畫家”?她說“沒有誰比誰高一等”
在福建畫室待了一年後,王柳雲去了深圳大芬油畫村繼續學習,後又經畫友介紹去河南一所學校教小朋友美術,工資不高,但很快樂。隻是2020年發生疫情,學校不開學,生計又成問題,這一年她決定去北京闖蕩。
王柳雲不是想憑畫畫闖,她甚至都放棄畫畫了,隻想努力賺點錢把丈夫的債務還掉。飯館服務員的工作太繁重,她吃不消,便換到一棟寫字樓當保潔。
一位曾經鼓勵她多次的大學教授得知她來了北京,主動聯系她,問她最近在畫什麼。“知道我沒畫了後,他三天兩頭來催我,幾乎是守着要我開始畫。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會很多來買我畫的人都是他介紹過來的。”别人那麼惦記的才華,自己還能任其埋沒嗎?王柳雲重新撿起了畫筆。
一些自媒體發現了王柳雲,稱她為“清潔工藝術家”。之前在福建的畫室,她也被冠以“農婦畫家”做宣傳。王柳雲讨厭農婦這個詞,“那是不是還有工婦、學婦?”
而作為“清潔工畫家”上了央視後,許多初中同學都加回她的微信,拉她進同學群。“他們說我當時成績不挺好的嗎,怎麼現在過得這麼慘,在北京掃廁所?還說讓我回去,他們給我找份工作,體面一點的工作。”
王柳雲覺得氣,“我哪裡慘啊,這麼多年來往于這麼多城市,我從來沒有自卑過。”她說自己經常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比如之前在福建畫室,很多人愣不信她是農村來的。有一回她帶别人上山玩,因小時候跟父親學過,她認得很多草藥。她說自己是農村來的,别人不信,她就說自己是湖南一所農業高校的教授,别人張口喊起“王老師”。
“道在屎溺”,王柳雲說自己很早就看過莊子說的這句話,但到後來才明白其中道理。“我一直在研究一種人生。我發現絕大多數東西并不是能用錢可以解決的。”她舉了個例子:假如路上有一坨狗屎,人們都會繞道走;但到了春天,這堆狗屎所在的地方會長出很多茂盛的花草,再到秋冬,許多小鳥可能就栖息或捕食于這片花草,以延續生命。
王柳雲說自己相信“沒有誰比誰高一等”。
至于手中拿起的這根畫筆,她稱:“能有什麼野心啊?就畫到好為止,畫到良心過得去為止。”
潇湘晨報記者 吳陳幸子
來源: 潇湘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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