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跨過2018年,年末那場初雪還沒化完,2019年1月3日,貴陽女孩夏麗莎(下稱莎莎)在做隆鼻手術時去世。
1月4日下午,涉事利美康整形醫院稱,這個年僅19歲的女孩死于手術中的麻醉并發症——惡性高熱;而介入調查的貴陽雲岩區衛計局稱将嚴格按照屍檢報告和調查結果,依法依規處置此事。
莎莎母親稱,女兒1月3日下午一點被推進手術室,這個手術原本隻要三四個小時,她數次詢問女兒的狀況,但都沒有得到确切的答複,直到當晚八點,她才被利美康整形醫院告知,女兒在整形手術中發生意外,被送往貴州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搶救。
1月7日上午,記者探訪發現,兩家醫院隔着一條街、距離不過463米,步行僅需5分鐘。
莎莎母親質疑利美康整形醫院三小時後,醫院才告訴家屬實情,且未及時将女兒送到隔壁醫院搶救。醫院相關負責人曾向家屬解釋稱,當時忙着搶救,希望能夠就地把莎莎搶救回來,“情況緊急,怕家屬受不了才沒有及時告知。”
▲莎莎被推進整形手術室前最後一張照片,也成了她生前最後的留影。 家屬供圖
“原以為貴一點會安全”
莎莎有張圓圓的臉、水靈靈的眼睛、俏皮的短發,鼻梁稍微有點塌,鼻尖微微上翹——用媽媽的話來說,“小翹鼻挺可愛的”。
不過,莎莎一直對自己的鼻子不滿意。姐姐夏媛馨回憶,莎莎對自己鼻子的不滿意來自初中時期,莎莎曾經遺憾地告訴她,“同學們說我五官都很好看,眼睛大大的,就是鼻子有點塌。”
夏天時,莎莎告訴姐姐,有個朋友去上海分期付款做了鼻子,花了五萬:“好好看哦,做了鼻子整個樣子就變了。”
不隻是莎莎和朋友有整形的想法。一份《2017年醫美行業白皮書》顯示,國内選擇通過醫美改善容貌的人比2016年同比增多42%,遠高于7%的全球增速。
爸爸對此一直反對:“幺兒,你鼻子又不醜,做啥子整形嘛。”這時候,莎莎就笑嘻嘻地望着姐姐,希望姐姐幫她說話。
媽媽更心疼的是女兒的辛苦。19歲的莎莎是一所護校的學生,自從決定要做手術,莎莎從2018年初就開始兼職攢錢,每到周末和節假日,都會前往超市等地做洗發水促銷,每日底薪100元,每賣出一瓶洗發水提成10元。
一年以來,莎莎已經攢了一萬餘元,分多次存到媽媽的微信上。莎莎偷偷告訴媽媽,自己已經大二了,一年後就要找工作了,做了鼻子後,能提升自己的面試成功幾率,“現在都是以貌取人。”
王天琴心疼女兒,更擔心女兒像去上海做手術的女孩一樣,背上校園貸款。王天琴心軟下來,決心支持女兒。“我也陪不了她一輩子,就幫助她實現這個心願吧。”
實際上,在選擇整形醫院時,一家人曾在貴陽的幾家整形醫院中來回猶豫,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利美康——盡管這裡比别家醫院貴了幾千塊。
“利美康已經在貴陽開了十幾年了,是一家有名氣的老牌醫院,我們原本以為,這家醫院貴一點,但是安全。”夏媛馨告訴記者。
去年12月29日,王天琴帶着莎莎前往利美康整形醫院。當時,醫生建議手術全麻,王天琴産生了疑惑,為什麼一個小小的面部手術需要全麻?“醫生告訴我,怕莎莎到時候亂動,不好操作。”
王天琴打消了擔憂——畢竟,為了莎莎手術安全,她還特意在手術費用基礎上添加了5000元,一共繳費26000餘元,請醫院的張智毅“張院長”出馬,主刀做這台手術。
實際上,這位令王天琴打消擔憂的張智毅的确在利美康工作多年——在醫院的宣傳海報上,張智毅的照片下附有“利美康整形中心院長、中國全鼻整形專家”的介紹。在衛生健康委醫生執業注冊信息查詢網站上記者看到,張智毅為臨床執業醫師,執業範圍主要為外科專業。
選定了經驗豐富的醫師、敲定了手術時間,莎莎非常開心。“姐姐,我終于要變漂亮啦!”
現在,王天琴手機裡還有一張莎莎身着手術服在床上微笑的照片。手術前,莎莎換上手術服做準備,一旁一位前來進行美容咨詢的女孩看着她,忍不住說,“你這個小翹鼻挺可愛的,沒必要做嘛。”
王天琴記得,當時自己還開玩笑說,要給女兒拍張照片,等做完手術來對比,“說不定還沒你現在的鼻子漂亮呢。”
沒想到,這成了莎莎生前最後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孩開懷大笑期待着。
手術馬上要開始了。
▲1月7日,涉事的利美康整形醫院仍正常營業。 新京報記者 劉怡 攝
最後搶救的醫院僅隔一條街
1月3日下午一點,王天琴目送女兒被推進手術室。
手術前,醫護人員告訴王天琴,這個“小手術”三四個小時就能做完。根據涉事醫院提供的“大搶救記錄”,莎莎在下午5點24分做完隆鼻手術。
到點,王天琴沒看到女兒出來,忍不住到前台詢問,被告知“手術還沒結束”;六點、六點半、七點半,媽媽多次上樓詢問,最後遇到一位戴口罩的醫生從手術室出來。王天琴急忙拉住醫生詢問。這位醫生回答,“做完了,麻醉勁兒還沒過,正在恢複。”
而實際上,根據“大搶救記錄”,莎莎在下午5點30分後已經正在搶救。
晚上八點多,幾個醫院的工作人員找到王天琴,讓她“把東西收拾一下,跟我們來一趟”。
在整形醫院五樓一間房内,王天琴聽到一個讓她大腦瞬間空白的消息:“莎莎麻藥過敏,已被送往貴州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搶救。”
王天琴叫上大女兒,沖到貴州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搶救室門口時,醫生正好從搶救室出來。“去見死者最後一面吧,我們已經盡力了。”
王天琴看到的是,女兒靜靜地躺在冰涼的搶救台上,鼻子上還貼着沾滿血的醫用膠布,臉上、枕頭上都是血污,雙眼緊閉,已經離世。
聞訊趕來的夏爸爸剛走到手術室門口就暈了過去。
王天琴無法接受,甚至要求醫生再次進行搶救。醫生在莎莎身上做了心肺複蘇——這是一場無意義的搶救,醫護人員告訴家屬,實際上,被送往醫院時,莎莎就已沒有了生命體征。
事後,一份貴州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于當晚8點45分出具的門診病曆證實了這一點。
病曆顯示,1月3日20時18分59秒時,莎莎被送往貴州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發熱2 小時,心跳呼吸停止1 小時,體溫42℃,無生命體征”。
最讓王天琴無法接受的,是病曆上的一句話“患者無家屬,由利美康醫生送入院”。
“我一直在醫院等着,利美康怎麼能說無家屬呢?”王天琴不能理解——況且,貴州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和利美康整形醫院近在咫尺——1月7日上午,記者探訪發現,兩家醫院隔着一條街、距離不過463米,步行僅需5分鐘。
值得尋味的是,在事故第二天,當夏媛馨就此事求助于社交媒體時,有自稱利美康運營負責人朋友的人員聯系到她,通過私信轉發紅包給夏媛馨,希望她不要擴散此事。
夏媛馨回憶,當晚看到手術台上的妹妹時,自己忍不住摸了摸妹妹的臉和光着的腳。“她走的時候,連雙襪子都沒穿,腳特别涼。”
事後,姐姐甚至在網上下單了好多妹妹喜歡的襪子,“妹妹怕冷,不想她走的時候光着腳。但現在,這些襪子要送到哪啊?”
▲貴州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提供的病曆顯示,莎莎由利美康醫院整形醫生送入院。莎莎母親稱,莎莎手術過程中自己一直在醫院等候,并不知道女兒被送走。 家屬供圖
發作率不到五萬分之一的“惡性高熱”
1月4日,整形醫院發布聲明稱,莎莎是在手術後出現了“惡性高熱”的症狀——一種麻醉并發症,發作率不到五萬分之一。介入調查的貴陽雲岩區衛計局表示正在進行相關鑒定,将嚴格按照屍檢報告和調查結果,依法依規處置此事。
手術室裡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是一家人最想知道的事情。然而,醫院的回應令人失望,“出于保護客人隐私的要求”,手術室裡并未安裝攝像頭——隻能看到手術室外的走廊上,當天傍晚醫護人員匆匆忙忙的身影。
“為什麼不立馬送到僅隔五分鐘路程的大醫院搶救?為什麼三小時後才告訴我們家屬實情?”
1月4日晚,醫院相關負責人在和家屬對話時對此表達了歉意:“這三小時都在忙于搶救,我們當時抱着幻想,希望能夠就地把她搶救回來。”
該負責人還稱,“情況緊急,怕家屬受不了才沒有及時告知。”
同時,該負責人表示,在術前曾告知過家屬有并發症的可能,在莎莎簽署的整形美容手術知情同意書上有“術前不能預測藥物過敏、中毒等麻醉意外”的說法。
這些解釋,莎莎的家屬并不認可。“我就在醫院坐着,怎麼能在我女兒都沒有生命體征後,還偷偷摸摸送到隔壁醫院去搶救?”“術前根本沒有詳細解釋過手術風險,就告訴我們是個小手術,很安全。”
而對于醫院認為莎莎死于惡性高熱的判定,新京報記者從醫療界人士處了解到,惡性高熱綜合征是一個非常罕見的麻醉并發症,死亡率在百分之七八十左右,難以提前檢測。及時有效的治療能夠讓死亡率降低到百分之三四十,但由于該并發症太罕見,以至于國内很多大醫院都沒有常規備藥。
“要對死因進行判斷,需要拿到麻醉記錄,再結合屍檢,才能看出是麻醉還是手術原因導緻女孩死亡。”醫療界人士告訴記者,目前僅憑利美康提供的搶救病曆,并不能完全判定莎莎的死亡原因。
最後,莎莎家屬決定走司法程序,申請屍檢。1月4日淩晨,莎莎的屍體被送往景雲山殡儀館;1月5日上午10點,屍檢在此開始,12時30分結束。法醫表示,需要一到兩個月才有結果。
“我們家現在完全毀了,我爸爸現在根本沒法出門;我媽媽有高血壓,隻能強撐着。”夏媛馨告訴記者,爸爸最遺憾的是沒有見到妹妹最後一面。
跑夜班出租的爸爸那天早上在家補覺,并不知道女兒何時出門的——“我連女兒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成了他永久的遺憾。
▲利美康整形醫院提供的材料顯示,莎莎當日下午5點24分便做完手術,6分鐘後出現情況,開始搶救。莎莎母親稱當晚八點多她才被醫院告知具體情況。 家屬供圖
利美康整形醫院曾涉醫療事故糾紛
1月7日上午,記者前往利美康整形醫院,發現醫院正常營業。當記者提出想要聯絡醫院負責人時,前台工作人員稱,幾位院長均不在醫院,無法接受采訪。
走訪中,有當地人告訴記者,利美康是貴陽的一家老牌醫院,這家醫院剛開始開在貴陽甲秀樓翠微巷一個不到20平米的小房子裡。十幾年前,利美康甚至還被當做本土人成功創業的案例,被印到貴陽當地的一些宣傳報刊上。
現在,利美康公司已經登陸新三闆,在北京、廣州、深圳、成都、遵義等全國多個城市設有分支門診機構或控股子公司,業務領域也從醫療整形擴展至醫療康複、醫療技術、保健等。
公開資料顯示,2017年度,利美康全年的營業收入總額達到了2.96億元,其中整形收入達到了1.32億元,占營業收入的44.91%。記者注意到,收入構成上,利美康2017年度有2.5億元的收入來自于貴州省省内,占營業總收入的84.4%。
利美康的成功并非單一現象,“全民愛美”成為整形公司蓬勃發展的土壤。有媒體報道稱,公開資料顯示,截至2013年,中國整形美容人數達到537萬左右,産值超過3000億元,行業從業人員超過2000萬人,并保持40%以上的增長态勢。
為莎莎做手術的張智毅是利美康的院長之一。在天眼查上記者發現,張智毅曾是公司的11名發起人之一;目前持有公司4.41%的股份,是公司第四大股東。
現在,實施手術的利美康外科醫院對外回應稱,“正在積極配合公安、衛計部門的調查”“一切以司法鑒定結果為準”。
然而,新京報記者注意到,近年來利美康發生的醫療事故遠不止這一起——貴州省貴陽市雲岩區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顯示,2016年12月3日,一位名叫王靜賢的女士到貴州利美康醫院進行控制高血壓理療後,發生了嚴重的腦出血,也被送往貴州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搶救,最後造成半身不遂。
然而由于事後利美康提供了兩份不一樣的病曆,法院以“無法将過錯參與度量化”為由對利美康從輕判決。
2014年8月另一起事故中,因填充材料持續外洩,陳女士起訴利美康,稱豐胸手術失敗要求醫療損害賠償。陳女士向法院提交的一份《隆胸術後須知》材料中,“經治醫師簽名”處顯示為袁某某,落款為“貴州整形美容外科醫院”,不過沒有加蓋公章。同時,經貴州省衛計委監管部門查明,為陳女士做手術的醫師袁某某并沒有執業資格。
不過,利美康回應稱“公司沒有袁某某這個醫生,陳女士可能遇到了醫托”。2014年9月,貴州省貴陽市雲岩區人民法院審理後認為,陳女士不能直接證明“注入”與“取出”系同一醫療機構所為,被判敗訴。
不僅如此,近年來利美康旗下多家子公司也頻頻遭到監管部門處罰。
公開報道顯示,2017年9月,利美康控股的北京利美康岩之畔醫療美容門診部有限公司因“醫療機構診療活動超出登記的診療科目範圍”被北京市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處罰。
2018年3月,利美康全資子公司廣州市利美康醫療美容門診部有限責任公司因未将産生的醫療污水按照國家規定進行嚴格消毒,直接排入污水處理系統被處罰。
2018年7月,利美康控股的都勻利美康醫療美容有限公司因“廣告中含有虛假内容”而被當地工商行政管理局處罰。
2019年1月7日,利美康發布緊急停牌公告稱,為了維護投資者權益,避免公司股價異常波動,公司向全國中小企業股份轉讓系統申請緊急停牌,最晚回複時間為2019年4月6日,“公司後續将及時跟進,并發布事件進展情況。”
新京報記者 劉怡
編輯 林野 張太淩 校對 楊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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