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孟子首提性善論以來,就遭遇種種非難。事實上,孟子的性善論正是為反擊當時已經流行的各類性不善論而提出的。是先有的性不善論,然後才有的性善論。但性善論的錯誤似乎是很明顯的,因為如果人性本善,就無法解釋為何總有大量惡人惡事的存在。曆史常識、生活常識告訴人們,人類社會總是善惡并存,人都有好壞之分,而性善論似乎與這一基本常識相悖。人們也紛紛構造與性善論相對立的種種性不善論:本惡、可善可惡、或善或惡、不善不惡、有善有惡……。乍看起來,性善論不僅隻是諸多排列組合中其中一個,顯得勢單力薄,而且也不如性不善說與基本常識相吻合。
然而,孟子的性善論與諸多的性不善論之間的根本差異并不在“善-惡”之間,而在“心-物”之間。性善說是以“心”的視角來看人性的,而性不善說卻是以“物”的視角來看人性的。如果把人性看成機械的、靜态的物,那麼人性必然具備某種機械、靜态的善惡屬性。但人性不是死的物,而是活的心。心和物的根本不同在于,物不會判斷和選擇,而心卻會判斷和選擇。孟子性善論的關注核心就在這種判斷和選擇上。而各類性不善說,盡管數量衆多,但一緻性在于都輕視、甚至忽略這種判斷和選擇,而把人性當成某種靜态、機械的物,把人性“物化”。
最能體現人性的判斷、選擇能力的概念是“權”,孔孟均對“權”賦予了最高級别的重要性。與其說“性本善”,還不如說是“性本權”。“性本權”比“性本善”更能消除誤解,準确表達孔孟的真實思想。
《論語》子罕篇第3章說:
子曰:“可與共學,不可與适道;可與适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大意是:一起學習的人,不一定都能得道、悟道;已經悟道的人,卻不一定都能立志去堅守道、執行道;立志行道的人,卻不一定能夠做到靈活應變。
這段話包括四件事:學、道、立、權。孔子對這四件事,按重要程度和難度,做了一個由低到高的排序。這四件事又是兩大件,“學”和“道”屬于求道,“立”和“權”屬于行道。對求道而言,最重要的是得道,而對行道而言,最重要的是行權、權變。而行道又重于求道,所以,行權高于得道。得道的“道”的境界僅僅是第一重境界,是次要的,而行道的“權”的境界才是第二重境界,才是最重要的。
同樣,對于這個雙重境界,孟子也有明确的表述。《孟子》離婁篇第17章說:
淳于髡(kūn ) 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
孟子曰:“禮也。”
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
這段話的大意是:淳于髡問孟子,既然禮規定男女之間送接東西都不能碰手,那麼一個男人的嫂子掉水裡了,是否要伸手拉她?孟子的回答是,如果不拉落水的嫂子,那是禽獸。男女授受不親固然是禮,但不能機械地固守禮,重要的是要會權變,嫂子落水時,當然要去拉她。
《禮記》說,“禮者,理也”。而“理”和“道”基本同義,所以也可說,“禮者,道也”。因此,孟子讨論的“禮-權”關系,實質上也是“道-權”關系。
對“權”的重要性,孟子做了進一步的說明。《孟子》盡心上篇第26章說:
孟子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子莫執中。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
這段話的大意:孟子說,揚子這個很極端,他堅持“為我”的思想。任何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他都絕對不會去做,哪怕這件事可以造福全球,而他的損失僅僅是一根汗毛。墨子則恰恰相反,處于另一個極端,他講博愛,以全球利益為重。隻要對人類有一點點好處的事,墨子都會積極去做,哪怕頭上磨掉掉毛,腳跟磨掉皮也在所不惜。而子莫這個人則堅持走中間道路的“執中”,這是接近大道的。但是,如果不會權變,走中間道路就會陷入一種機械的“執一”狀态。“執一”讓人很讨厭的,因為它讓人機械地固守某一條道路,而失去判斷和選擇其他道路的能力。
孟子對“執一”的解讀,實質上也透露了“執中”、“中”的真實含義:是包含權的。即“中”内含“權”的,即内含“判斷”的。所以,“中”絕非是一種靜态的中,而是一種動态的中。“中”的意義不是兩端中間的固定位置,而經過“權衡”和“判斷”後,合乎某種标準。單獨的“中”不是名詞,而是動詞。事實上,“中”與“權”很大程度上是同義的。
二
選擇和判斷是孔孟和儒家思想的中心問題,儒家學說就是教人如何去判斷和選擇的學問。但是,判斷和選擇本身是無需去教的,也是不可教的,因為這是人的固有能力,生而有之。所能教給人的更多地隻是判斷和選擇的标準,這些标準就是道,也可叫理、義,或合起來叫義理。所以,儒家學說就是義理之學,到了宋朝之後,直接叫理學、道學。
然而,孟子之後,受到法家和道家的影響,儒家也出現一種不良傾向,就是重“道”而輕“權”,甚至把“道-權”關系轉化“經-權”關系。義理被外化、固化、專制化、聖典化,成為一個人必須服從的、外在的、固定的、神聖的東西。董仲舒提出“天不變道亦不變”,“三綱”、“五常”的概念,《白虎通義》中又發揮成“三綱”、“六紀”。這樣儒家學說,就不是教人如何去主動地判斷選擇了,而是教人如何去被動地服從了。義理也從本來的幫助人去判斷選擇的參考标準,轉變成必須服從的道德規範甚至紀律、法律了。儒學也從選擇之學,變成了說教之學、迷信之學,甚至奴役、專制之學。
到了宋朝,宋儒企圖扭轉局面。朱熹他們的工作在反對義理的外化、專制化上做的不錯,以心性化進行對抗,扭轉了儒學的衰退局面。但在固化和聖典化方面,宋儒與之前的漢唐儒并無本質區别,僅僅是由外在轉化為内在。集中表現就體現在他們的标志性口号“存天理滅人欲”上。很難看出天理和基督教上帝之間有什麼本質區别。盡管宋儒的學問以内在的心性為核心,然而他們眼中的心性并非人自然真實的心性,而是一種神化的心性。因為他們區分“人心”、“道心”,區分“氣質之性”、“義理之性”。“人心”、“氣質之性”倒是接近人的自然的真實的心性,但他們又反而認為這些都是“惡”的,是人欲的,需要“滅”、需要“改變”。“道心”和“義理之性”是絕對的善,然而卻是天從外部賦予的,所謂的“天命之謂性”。這和基督教的“聖靈”并無本質區别。在基督教中,上帝把自己的理性(聖靈)賦予給人類,人也就是從惡人、罪人轉化為“義人”。宋朝的理學,号稱反佛道,結果是,不僅佛道反的不徹底,反而又沾染上基督教的弊病。
關于宋明理學的深入讨論,以後再專文詳談。還是把關注點拉回孔孟,拉回真正的儒家學說,看看真正的儒學是如何教人去選擇和判斷的,如何去“權”的。為了準确理解這些,還需要繼續學習孟子提出的兩個關鍵概念,一個是“四端之心”,一個是“義内”。
“四端之心”核心要義是,不僅一個人的行為表現,而且整個社會的秩序表現,都是根植于人心的,是從人心中長出來的。
“四”是“仁義禮智”,“四端”,就是仁義禮智的發端、根基。“四端之心”,就是包涵着“仁義禮智”根基、根芽、發端的心。正常的人心都天生的是“四端之心”,都天生攜帶仁義禮智的種子。人天生地具備恻隐之心,對應着外在的仁,仁是從恻隐之心生長出來的;人天生地具備羞惡之心,對應着外在的義,義是從羞惡之心中生長出來的;人天生地具備辭讓之心,對應着外在的禮,禮是從辭讓之心中生長出來的;人天生地具備是非之心,對應着外在的智,智是從是非之心中成長出來的。
“仁義禮智”有兩層含義,一層是個人的外在行為表現,另一層是社會的秩序表現。如果一個人的行為符合“仁義禮智”,那麼這個人就是有道德的君子;如果一個社會的秩序表現符合仁義禮智,那麼這個社會就是和平有序的太平盛世。所以,一個人有道德,并非是遵守外在道德标準的結果,而是順應自己自然内心的結果,道德,包括智慧都是從自己的内心長出來的;一個社會有秩序,也不是服從外在法律和強權的結果,而是每個個體成員都順應自己本心的結果,社會秩序也是從人的心中長出來的。個人道德和社會秩序的基礎都是個人的心性。
“義内”是說義理是内在的,而非外在的。義理就是道理、真理、規律等,這些都非人心性之外的“客觀”、“實存”之物,而是内在于人心的。内在于人心是指,義理是人心思考的結果,“心之官在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覺悟義理,甚至義理本身都是人心固有屬性。熱愛義理也是人心固有屬性、固有的需求,“理義之悅我心,猶刍豢之悅我口”。
義理是判斷和選擇的标準,是“權”的标準。“義内”,就意味着這些标準是根植于每個人的内心的,是自己給自己設定的,而非任何外在的權威給強加給自己的。人的心性不僅具備判斷和選擇的能力,而且提供判斷和選擇的标準。自己是運動員,自己也是自己的裁判。在“道-權”關系中,不僅“權”是内在于人心的,“道”亦如此。這樣以來,衡量一個人行為是否合理是否正确,其衡量标準就是你自己是否“心安”、是否“悅心”。宰我要把三年之喪改為一年,盡管孔子非常不滿,但他還是說,你自己心安否,心安就可以改。孟子說,“義理之悅我心,猶刍豢之悅我口”。
那麼,人的心性就是一個絕對完美的系統,自己給自己設定标準,自己按這個标準去判斷和選擇,做出行動。隻要這一切是真正順應自己的本心,行為結果就是一定是仁義禮智的,行為者就一定是有道德的君子,整個社會也是一定是一個“仁義禮智”的和平有序的社會。
所以,孔孟的性善論不僅是倡導心性獨立和心性自由的心性學,而且也是探讨如何實現和維護整個社會和平有序的政治學。政治學下節講,這裡先說心性學。
性善論認為,心性不受制于心性之外的任何權威、任何東西,自己隻根據自己的标準進行獨立地判斷、選擇、行動。這就是心性自由和心性獨立。由此,孔孟也給人給出了定義,人就是實現心性獨立和心性自由的人,隻有實現了心性獨立和心性自由,才是真正的人。也隻有心性層面的獨立,才是真正的獨立。隻有心性層面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17世紀以來,歐洲人也突然開始追求獨立和自由,但直至現在他們僅僅實現了“權力的自由”,就以為自己抓到了真正的自由。殊不知,權力的自由隻是物的自由,距離心性的自由依然遙遠,這時人的心性依然受制于外物,尤其受制于有形的财産和無形的“科學真理”。追求權力自由也必然會造成對心性的強迫和奴役,造成對心性獨立和心性自由的制約和破壞。
遺憾的是,受西方的傳染,“現代化”的中國放棄了高級别的心性自由,轉而追求低級别的權力自由;放棄真正的自由,而去尾随西方追逐僞自由。未來中國的趨勢必然是,重新回歸心性自由;全球的趨勢必然是,跟随中國,由追求權力自由,升級為追求心性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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