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寒不開,非冷不見,梅花是有意思的花。有意思,就有了意味,再往深處說,就有了意境。梅,是有意境的花朵。
我與梅花的淵源,現在能記起的,得從童年時看露天電影《家》說起。那時也就八九歲吧,隻覺得銀幕上的梅表姐在發光,陪襯她的朵朵梅花也在發光,一閃一閃,比頭頂上的滿天星辰還亮。有時她站在梅樹下,有時她站在梅花旁,一颦一笑,楚楚動人,跟下凡的仙女似的。最後,梅表姐閉上了眼睛,一朵寒梅無奈地凋謝在亂世中,把冷香和痛楚留給相愛卻不能相守的覺新,讓我難過了好些日子。從那時起,我就想,我可不學逆來順受的梅表姐,長大後我要自由戀愛,嫁給我的意中人,誰也别想替我做主——甚至嫌日子太慢,恨不能快點長大。誰能想到,一個比闆凳高不了多少的小女孩,從此有了人生的秘密使命,懷揣着對愛情懵懂的隐約期待。
一沾上梅韻,人也好,物也好,仿佛便格外好看好聽。京劇國粹,我喜歡梅派。梅派唱腔,圓潤柔曼,平和大方,舒展典雅。婉轉悠揚的腔調,一字一句兜頭蓋臉落下來,宛如瑤池仙樂降臨人間。
梅派名段《貴妃醉酒》,四平調,旋律婉轉悅耳。服飾華美,水袖飛揚,雲卷雲舒。梅先生與楊貴妃渾然一體,手持一把折扇,時而揮動,時而遮面,舞蹈動作绮麗多姿。大段的唱詞唱腔,纏綿缱绻,隻覺莺啭芳林,華麗絕倫,醇香似美酒——話說唐玄宗李隆基與貴妃楊玉環有約在先,同去百花園飲酒賞花。但時辰到了,李隆基卻抛下楊玉環,去了梅妃處。楊貴妃在百花亭等呀等,等不到人,就獨自郁悶地喝起了酒。回想往日你侬我侬千般恩愛,現時的楊玉環顧影自憐,莫不是此後就這樣失寵了?你看,君王的恩寵,昨天還在,今天就不在了。他有六宮粉黛,衆嫔妃角逐一個國寶級的枕邊人。他多麼忙呀,指望他專寵你一人,你當後宮的其他女人是榆木疙瘩嗎?
說到底,還是戲外的梅妃江采萍,梅花一般高雅娴靜的女子占了上風,可惜這點上風也是轉瞬即逝的——相傳江采萍容貌秀美脫俗,才情出衆,為帝王後妃八大才女之一。詩賦、歌舞、琴棋書畫,樣樣拿得出手,在楊玉環之前,曾得玄宗獨寵十年。因她酷愛梅花,李隆基封其為梅妃,戲稱其“梅精”,為其在宮中廣植梅花,并修建梅亭梅閣。兩人也曾濃情蜜意,踏雪賞梅,詩酒歌舞度年華。可歎新人換舊人,素潔高傲的她,哪裡争得過善于撒嬌撒潑的楊玉環呢,以緻被貶入冷宮。最是無情帝王家。梅妃也好,楊貴妃也罷,幸與不幸,榮與不榮,皆系于君王陰晴不定的一念之間,難逃宮廷女子必然的悲情命運。
清人沈複沈三白,号梅逸,可見他對梅花頗有好感。從他所著《浮生六記》中,我們也可看出些許端倪:
芸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瓷深碟六隻,中置一隻,外置五隻,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蓋均起凹楞,蓋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頭,如一朵墨梅覆桌;啟盞視之,如菜裝于瓣中。
日常所用食盒,選了梅花造型,就像從梅瓣中取食,令人口舌生津;又說到布置園亭樓閣、套室回廊中的景緻,“籬用梅編”“編易茂之梅以屏之”,就是以梅樹做籬笆,以枝條茂盛的梅樹做屏障遮擋;又提到插花,數宜單,不宜雙,每瓶取一種不取二色。這是夫妻二人在儉樸甚至貧寒的日子裡,盡力營造的生活雅趣。沈複一生沒參加過科舉考試,并非當時社會認可的正統文人。但他能詩善畫,散文寫得漂亮,筆底生花,總還是有一份文人的架勢和情懷在身。
元人王冕,自稱梅花屋主,以畫梅著稱,人稱“畫梅聖手”。本是農家放牛娃的他勤奮苦學,後成為學識過人的儒生。《元史·王冕傳》中記載:
王冕者,諸暨人。七八歲時,父命牧牛壟上,竊入學舍,聽諸生誦書;聽已,辄默記。暮歸,忘其牛。或牽牛來責蹊田者。父怒,撻之,已而複如初。母曰:“兒癡如此,曷不聽其所為?”冕因去依僧寺以居。夜潛出,坐佛膝上,執策映長明燈讀之,琅琅達旦。佛像多土偶,獰惡可怖,冕小兒恬若不見。安陽韓性聞而異之,錄為弟子,學遂為通儒。
如此一來,他就成了通曉詩詞、天文、地理和經史等多方面知識的人才,這就為他的繪畫,提升了格局。他拒絕入仕,隐居山林,靠耕種和賣畫為生,甘于清貧。
他的絹本墨筆畫《南枝春早圖》,一眼望去,叢叢簇簇梅花搖曳,氣勢酣暢,攜一股不可阻擋的生命力量,破空而來,沖出畫面。中國文人畫,畫畫,其實是在畫氣。這氣,就是生命的内在氣韻。有了氣韻,筆墨構建的藝術世界就活了,就靈動了,生機勃勃。構圖是經典的“之”字形,底部的一枝老幹橫斜而出,托起上揚的大小枝條。枝上綴滿花朵和小蕾,仿佛千萬朵雪花籠蓋,白玉生煙。遠近、上下、前後、左右的枝幹與花朵,參差高下互相照應,花姿、聚散、疏密多變,穿插有緻,生動自然。雙勾所繪白梅,花瓣潔白清透輕盈。老枝盤虬卧龍,嫩枝挺拔灑脫。以書法筆意入畫,線條質感勁健,見力度,轉折頓挫,運筆自如嚴謹。
他傳世的另一幅紙本水墨畫《墨梅圖》,采小寫意畫法,兼工帶寫,水墨蒼潤,焦、濃、重、淡、清,五種墨色變化豐富,凸顯高雅美感。一枝墨梅橫亘在畫面中,仿佛山中探幽,水上臨風。長枝花疏,起伏從容;短枝花密,錯落有緻。花瓣用沒骨技法,濃墨和淡墨交織暈染,顯得尤為清氣秀潤。枝幹雙勾,見筆見墨,濕筆取韻,枯筆取氣,元氣十足。畫面的左上方,有他那首著名的詠梅詩:“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顔色好,隻留清氣滿乾坤。”一紙詩情畫意,寸心千古芬芳。此作意境清逸古雅,似乎營造了一個極盡幽渺的世界:生命蒼茫無際,時間于此靜止,永恒不朽的梅,一直開,一直香,沒有止盡。梅花題材的國畫,完成從工筆到寫意的突破,這是一個新的高度,是王冕對中國畫壇的突出貢獻。
清人朱方霭在《畫梅題記》中說:“宋人畫梅,大都疏枝淺蕊,至元煮石山農始易以繁花,千叢萬簇,倍覺豐神綽約,珠胎隐現,為此花别開生面。”王冕畫梅,開創了繁花茂枝密蕊的畫法,對明清畫壇影響深遠。明徐渭、劉世儒、陳憲章、王謙以及清揚州八怪之金農、李方膺、汪士慎、羅聘等人,都對他備極推崇。
“畫梅須有梅氣骨,人與梅花一樣清。”他畫的梅花,跟他的詠梅詩一樣,托物言志,以物喻人,挖掘了梅象喻的生命境界,代表了隐士堅強不屈、傲岸高逸的精神領地,開拓了花鳥畫的新意境。這也正是吳敬梓敬仰他是儒林第一人,把他作為文人樣闆,放在《儒林外史》首篇的原因所在。
冬至後,日色短,夜色長。天凝地閉,風厲雪飛。每日早晚,我都會出門殷勤地探看梅之消息。踮起腳尖,在樹下觀察半天,哎呀,怎麼還沒動靜呢?這心高氣傲的主兒,還真沉得住氣。小寒時節,池塘結了一層透明的薄冰,天氣冷得沒有那麼實誠,好像舉棋不定,沒想好該小冷還是大冷,漫不經心的樣子。褐色的枯荷葉子凍在冰層裡,脈絡清晰可見,像凝固的琥珀。眨眼之間,黃梅、紅梅、白梅就呼啦啦綻放了:瓊枝玉砌,俨然鏡中女子的朱顔。想起一句詩:辛苦孤花破小寒。是範成大寫木芙蓉的句子,但怎麼品怎麼覺得應眼前的景。深冬時分,孤花獨步破寒,正是精氣神十足的梅啊。
一歲始。天地吐故納新。煙青色的梅瓶裡,一剪紅梅嫣然,香息清幽。時間偃息旗鼓,斂起迫人的鋒芒——這一段溫柔的好時光,就留給尊貴的梅了。
摘自:《散文》202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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