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

在扁豆花燃盡了它最後一抹芳華，在沉甸甸的稻子壓彎了它纖瘦的身腰，在深秋的風吹着它獨一無二的涼意之時，我踏上了尋覓梁武帝遺迹的旅程。

說起緣由來，大概去了一趟茅山之後，癡迷《道德經》。而梁武帝也喜歡老子，并留下《老子講疏》，且離我隻一個小時車程。泰丹高速的開通，讓秋風裡的修陵，變得近在咫尺。且不必說這一路上所見到的野趣，單單一隻野鴨在靜谧的小河裡，拍打着自己的翅膀，逍遙自在的那一刻，就足以讓人沉醉了。

人世間的一切，本來都是要順其自然的發展。觀其自在，方知世界自在，我亦自在。身心就在這樣的多彩自在的目光裡，變得柔軟起來，一步步接近了梁武帝蕭衍修陵。

梁武帝的文才，在我抵達他的荒草茂林的陵墓之後，就被他的那一句“衆花雜色滿上林，舒芳耀綠垂輕陰”驚訝到了。這一句所描繪的景象正是我看到的陵墓周圍的景象：安谧而充滿禅意。

他是不是知道千年以後，會葬在這樣一塊安靜的地方，所以才能吟出這樣禅意的詩句來。同為帝王的隋炀帝，作絕愛之句“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也為其千年之後的安葬地給出了最好的描述。

當我看到那些散落在荒草間，曆經千年風雨的神獸們，輕盈的腳步，變得無比沉重。

我仿佛一下子穿越到了1463年前的南朝。那個詩意盎然，文學興盛，佛道昌隆的時代。公元527年，一個煙花三月的季節裡，蕭衍正丢開一幹衆臣，舍身在同泰寺内的大雄寶殿前認真講讀經文。外面群臣喧鬧，拿着自家的錢财，吵吵嚷嚷地要來贖回他們的主子。

在此後長達23年的執政光陰，于梁武帝而言，不過化成了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蒼茫煙雨。他早已看開了，如果說之前執政的25年他是馬上治天下，今後他則要以佛法治天下了。他的長子昭明太子蕭統(501―531)，此時正在古玄圃上，認真地浏覽曆代文學典籍，點評優劣，加以删選，為他的《文選》做最後定稿。他的三子蕭綱(503―551)則在雍州大談自己的文學主張：“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無意間，竟開辟了宮體詩的先河。他的七子蕭繹(508―555)，也在荊州，泛着柏舟，看着妖童媛女，蕩舟心許，即興賦詩《采蓮賦》，寫盡江南之美。一家人都在文藝的精神世界裡陶醉，不能自拔。

史載，蕭衍、蕭綱都愛讀書藏書，蕭統、蕭繹更甚。蕭統藏書三萬卷，蕭繹藏書竟達十四萬卷。帝王家如此愛讀書，古之未有也。說到這裡，可以先來聊聊梁武帝的文學教育。梁武帝是老子理論“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實踐者。他自己其實并不是刻意要求孩子們認真讀書的，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手不釋卷，愛好文學，精通儒道釋，對幾個孩子的文學興趣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相比文學上的“三曹”，蕭家可稱“四蕭”。蕭綱擔任太子後就曾自比曹丕，而将弟弟蕭繹比作曹植，将蕭衍比作曹操。

實際上，昭明太子蕭統的文學成就并不在兩位弟弟之下，其《文選》的獨到删選，足以說明他的文學才幹。還有六子蕭綸，《南史》記載他：博學多才，善寫文章，書法很好。但文學遠不及四蕭。這麼一來，四蕭似乎在數量上超過三曹，卻在質量上稍遜一籌。

梁武帝個人位列“竟陵八友”之一，亦是宮體詩的發起者之一。其詩歌風貌較為整齊，平實绮麗，不輸唐代二流詩人。現存古詩、樂府詩105首。經學方面，撰有《周易講疏》、《春秋答問》、《孔子正言》等二百餘卷。史學方面，主持編撰《通史》六百卷。宗教方面，著有《涅萃》、《大品》、《淨名》、《三慧》等數百卷。梁武帝對音樂也頗有研究。《隋書·音樂志》上說：梁武帝“既善鐘律，詳悉舊事，遂自制定禮樂”。但出發點還是為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弘揚佛法。梁武帝書法造詣很深。《與梁武帝論書啟》，成為書法史上的經典典籍之一。《觀鐘繇書法十二意》、《草書狀》、《答陶隐居論書》、《古今書人優劣評》四部書法理論著作，成為書法理論典籍中的精品。他還善于繪畫與棋藝，可謂博學多才。梁武帝的個人文學才華當然不能與曹操相比，但是他的綜合才華，再加上三個兒子助陣，一家的綜合實力還是可以和曹家相提并論的，可謂文才世家并列第一。

梁武帝修陵旁建陵石柱

一聲聲“阿彌陀佛”，從一隻小喇叭裡發出，或許是村人擔心梁武帝在另一個世界裡太寂寞。愛佛成癡，四次舍身佛寺的梁武帝，死後的一千多年，怎能與他的“阿彌陀佛”斷緣呢。前半生用武功治天下，是為衆生；後半生用佛法治天下，亦是為衆生。

他前半生為了救民于水火，起兵殺了不少人。後半生舍身佛法，有一次，六子蕭綸多次犯死罪，甚至下毒殺他，他也不計較。養子蕭正德叛變，他不追究，回來繼續任用，直至禍起蕭牆。對于親情，梁武帝是寬容的。對于百姓，梁武帝是仁厚的，從不濫殺無辜，這與前任“殺人魔王”東昏侯形成了強烈反差。也許是前車之鑒，最終讓梁武帝相信以殺止殺，沒有盡頭，放下屠刀，才能立地成佛吧。

大乘佛教倡導慈悲為懷，主張素食，反對殺生。梁武帝笃信之：“從今日起，不聽聞弟子食肉；若受檀越信施之時，應觀是食如子肉想……夫食肉者斷大慈種。”“衆生所以不可殺生，凡一衆生，具八萬戶蟲，經亦說有八十億戶蟲，若斷一衆生命，即是斷八萬戶蟲命”。

天監十年（511），梁武帝召集僧尼立誓永斷酒肉，并以法令的形式告誡天下僧尼，如果違犯便要嚴懲不貸。他自己帶頭吃素。他用一顆慈悲之心，普度衆生。故而，對于這樣一位最仁慈的君王，曆史上是惋惜多于怒罵，同情多于責難。這在亡國之君中是非常少見的。

梁武帝修陵石刻

梁武帝利用自己的地位，廣建佛寺。“南朝四百八十寺”，就是對他統治期間的一個生動寫照。據不完全統計，僅建康就有佛寺500餘所。其中大愛敬、智度、新林、法王、仙窟、光宅、解脫、開善和同泰諸佛寺，是由他親自敕建的。這些寺廟恢宏氣派，“經營雕麗，奄若天宮”。天監二年（503），梁武帝改造會稽鄭縣塔，開舊塔出舍利，親自禮拜。天監三年（504），改造阿育王寺塔，先後三次到阿育王寺。

梁武帝不但熱心建造佛寺，還四次将自己賣給同泰寺。史載，大通元年（527），64歲的他舍身同泰寺。大通三年（529），再次舍身同泰寺，群臣以一億萬錢贖回。17年後，83歲的梁武帝又舍身同泰寺，一月不歸，群臣花了一大把錢兩，他才還宮。第二年，他又舍身同泰寺，最終以一億萬錢将他贖回。正是梁武帝以帝王的身份把所得的錢财用來修建佛寺，才會影響到當時的風氣，到處建寺修塔成風，成為梁武帝統治時期的一大特色。

人們因此送給他一個“和尚皇帝”的稱号，這個稱号在曆代帝王中是絕無僅有的。他以建造了“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宏大規模，位列建寺帝王榜首。

梁武帝修陵周邊村莊景象

唐朝詩人崔郊有一句名詩，“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詩中的“蕭郎”，你可能不知道是誰？他就是我們文章的主人公——梁武帝蕭衍。《梁書·武帝紀上》:遷衛将軍王檢東閣祭酒，儉一見，深相器異，謂盧江何憲曰:“此蕭郎三十内當作侍中，出此則貴不可言。”這就是蕭郎的出處。梁武帝博學多才，文武雙全。在後來的詩詞中，蕭郎就變成蕭姓男子的美稱，也泛指女子所愛戀的對象。

梁武帝被看作是女子心中的夢中情人，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專情。他的夫人郗徽，屬于名門望族，史書上說她：幼而明慧，善隸書，讀史傳。女工之事，無不閑習。當時多少王侯将相踏破門檻求婚，甚至還有當時的皇上，都沒答應。到最後，嫁給了蕭衍。蕭衍對郗徽非常疼愛，始終如一，贊美郗徽是“美人綿眇在雲堂”。郗徽生了三女後不能生育。蕭衍為了香火不得已納妾丁令光，37歲生下蕭統。郗徽害怕失去寵愛，整日無理取鬧。丁令光也不與之計較，更加尊敬地服侍她。

永元元年（499），郗徽病逝，時年三十二歲。蕭衍在詩中懷念道：誰言生離久，适意與君别。衣上芳猶在，握裡書未滅。腰中雙绮帶，夢為同心結。常恐所思露，瑤華未忍折。情真意切，催人淚下，可謂蕭衍壓卷之作。

蕭衍沒有再娶妻，也沒有把小妾丁令光扶正。中興二年（502），蕭衍受封梁公，追贈發妻郗徽為梁公妃。同年，蕭衍受禅登基，當了皇帝，建立南朝梁，追谥郗徽為德皇後。蕭衍太愛郗徽，此後一直空着皇後的位置。從一點來看，梁武帝也算得上專情第一。

梁武帝修陵旁建陵石獸

“唯當勤精進，自強行勝修。豈可作底突，如彼必死囚。”這是梁武帝年輕時候寫得一首詩，可以看得出，此時的他意氣風發，銳意進取，精進自強。也正因為這樣一種奮發有為的精神，他才能一步步，靠自己打下一片江山來。

翻開《梁書》中關于梁武帝的篇目，最重要的篇幅都放在了他如何“謀定而後動”上。他在東昏侯殺了一波又一波顧命大臣，國之棟梁，又在哥哥尚書令蕭懿被害之後，才順勢起兵。而在此之前，他就砍了許多大樹浸泡在大河裡，以備将來起義做戰艦而用。

在戰鬥中的蕭衍，是那樣的風度翩翩，指揮若定，簡直有諸葛亮之風采。蘇東坡那句“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形容梁武帝亦是準确。諸葛亮也沒有拿下東吳，他卻攻下了南齊。當然，當時是四國鼎力，吞并一國尚可鼎足。那封《讨齊主東昏侯檄》，足見其文采與智慧，将東昏侯罵的一無是處：寓縣的竹子都砍光了都不足以記錄他犯下的錯，抓盡山林所有的兔子，都不能寫完他的罪行。可謂“天道禍淫，罪不容戮”。特别是舉例說明東昏侯用劍劃開孕婦的肚皮，看是男孩還是女孩的做法，足以将東昏侯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東昏侯也徹底失去了民心。在東昏侯派兵攻打襄陽時，蕭衍隻用了兩封信就讓對方兩個勢力自相攻伐，最終歸屬于他。又長圍郢州，圍點打援，将東昏侯的主力部隊消滅在郢州一帶。足見他的謀略與武功都是開國皇帝中第一流的。

他從起義到登基，僅用兩年時間，便完成了霸業，可見其才情真是了不得。後來，又出了一位大将陳慶之，一直攻進洛陽，成為南朝曆史上打得最遠的一位将軍。梁武帝，真的很有機會統一南北，可惜了偏安一隅的思想，可惜了他後半生的佛家治天下的思想。即便，最後獻身佛法，身死國滅，也不能抹殺他壯年奪天下時的英武第一。

梁武帝修陵旁稻田景象

梁武帝蕭衍（464年—549年），活了86歲，若不是被侯景困于台城餓死，以他的修行和定力，再活3年，超過乾隆（89歲），成為中國曆史上最長壽的皇帝，也是極有可能的事情。他在位時間47年，在曆代帝王中，排名第六，近半個世紀。老百姓也在他的統治下，享受了近半個世紀的和平，而北方一直籠罩在殺氣之中，民不聊生。于此，生活在蕭梁時代的人們，還算是一種幸福吧。

梁武帝的一生，《梁書•武帝本紀》裡的幾個詞概括的非常準。在評價梁武帝打天下時，用了“英武睿哲”四個字。對于平定天下之後，又用了四個動詞：興文學，修郊祀，治五禮，定六律。至此，萬機斯理，治定功成。後期，又可用兩個詞概括一下：一心佛法，用人唯親。緻使朱異之徒，擾亂朝綱，最終被亂臣侯景所害。這就是梁武帝傳奇而悲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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