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米,希米
你來了黑夜才聽懂期待
你來了白晝才看破樊籬。
聽那光陰恒久
在也無終,行也無極
陌路之魂皆可以愛相期?
——史鐵生
那個地壇裡沒有說出來的故事,
在你心裡,也在我心裡。過往的愛,在我們心上一樣重。
——陳希米
史鐵生與妻子陳希米合影。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還有誰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無愛慕。 ——《舊約·詩篇》
誰也不知道那一天會是最後一天。那個星期四,直到最後我也沒有任何預感,你會離開我。在救護車上,你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沒事。”
我在下班路上接到你給我的最後一個電話。五點半我們還在家,你說:“今天全賴我。”我知道,你是指上午透析前我們為護腰粘鈎設計是否合理的争執,你的壞脾氣又上來了。或許是因為這個導緻了出血。都叫了救護車,我仍然沒有感覺,還在猶豫去不去,我想這麼冷的天去醫院,别得不償失給你弄出感冒。
在醫院,知道了是顱内大面積出血,我沒有聽立哲的話做開顱手術,很快就決定放棄。我冷靜得出奇,史岚也沒有絲毫的不理解,我們非常一緻。
在你進了手術室等待做器官移植之後—事實上,已經意味着永遠沒有了你。我居然還可以跟别人大聲說話—幾個月之後,我很難做到,就是必須,之後生理上非常難受。
《讓“死”活下去》,作者:陳希米,版本: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2月
那一天是最後一天,是2010年的最後一天。你不再管我,自己走了。
你做得滴水不漏:最後一天離開;嘎巴死;順利捐獻器官——幾乎不可思議,淩鋒大夫誇贊的角膜和心髒不能用,卻用上了肝髒(多虧任老師治好了你的肝髒!)。之後第四天是你的六十歲生日,我們跟你聚會,試圖使你“卷土重來”。 我不知道什麼是死,一丁點都不知道,忙碌了幾天,不睡覺也不困,甚至也不那麼痛苦。
下雪了,今天是周四,透析的日子,這麼多年我們都是一、三、五,剛改成二、四、六,還不習慣呢。老田會來接你,想到老田接你,我心裡踏實。真的,多虧有了老田,真是幫了我們大忙,對,還有老蔡、律師,就是你說的那“三座大山”,可以依靠的大山,真的,我有時真想依賴他們。雪很好看,你一定又想到院子裡去拍照。我的車改三輪之後安全多了,不怕下雪,還是你說得對,這車是真該買。我會當心,一到社裡就會給你短信。 你在哪兒?
我們說過無數次的死,終于來了?我終于走進了你死了的日子?
别人都說,你死了。
上帝忙完,創造了世界,就到了第七天。到第七天,我第一次有夢,并且夢見了你。
夫妻合影。
你說你沒生病,是騙他們的,你說,咱倆把他們都騙了。你是說你沒死?你騙他們的,我也知道你沒死?咱倆一起騙的他們?
咱們倆,怎麼會分開?當然不會是真的。你老研究死,你不過是想看看死究竟是怎麼回事,所以你就開了個玩笑?不管怎麼樣,我總是知道的,你騙人,我肯定會發現,我不發現你也會告訴我。所以,是我們倆一起騙了大夥。
這個夢什麼意思?或許,真是一場騙局,我是在夢裡做夢?隻要醒來,就沒事了?
我們一見面,就迅速地去了外婆橋,那橋很高,好像從來沒有這麼高。真的去了。你是想要告訴我,我們今後就在外婆橋上見?
我怎麼知道你到底想怎樣?我就天天盼着去外婆橋,天天盼着再醒來。在夢裡,沒有時間,千年也是瞬間,對嗎? 可是,瞬間也是千年啊。
邢儀記得你的話:我們等着吧,等我們走到那兒,就會知道那邊是什麼,反正不是無,放心吧,沒有“沒有”的地方。我一聽就知道她一個字也沒記錯,是你說的。
陳雷拿來好多好多紙,燒了好久好久,一定要把它們燒“沒”。讓它們“沒有”,才能去“沒有”的地方。他迷信。你不回來,我隻能跟着他們燒,我什麼感覺也沒有。你有嗎? 選骨灰盒,他們七嘴八舌的。他們有很多建議。 我不認真聽,扭頭就要問你,才知道,與你已經無關。 你死了,是真的。
何東說,走在街上,看見一個人,仿佛是你,就追上去……
我也走在街上,對自己說,不會的,真的不會,他哪兒都不在,他不可能出現,再像他的人也不會是他。他死了,世界上确實有死這回事,這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懷疑,我知道。但我還是想,他在哪兒,我活在的這個世界,是哪兒。我不理解這件事。每天,我都要反複告訴自己,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在這個世界上無比正常。特别是聽到别人的死,證明了确實有死這樣的事。既然這樣,他也會遭遇這樣的事。這符合邏輯。
我在經曆你的死,是真的,可一點都沒法理解。它到底是什麼?明明你在,我天天都和你說話,每時每刻都知道你隻是不在,不在身邊,不在家,不在街上。但是你在的!要不然什麼是我呢?我的整個身心都充滿了你,你不可能不在。但是你在哪兒?!
每天,在路上,在路上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人會插進來,沒有人會打攪我們,我慢慢地開,我不着急去上班,不着急去任何地方,你似乎就在我上面,一直陪我……
我一個人在街上。
小莊往南,有一條新路,我們倆曾經走過……我看見你穿着那件藍色沖鋒服,開着電動輪椅在前面,一個藍色的影子,一直在前面,恍恍惚惚,慢慢悠悠,就是永遠,永遠都不等我,不和我在一起。
街上幾乎沒有人,隻有凜冽的風。
我一個人在街上,不知道過了多久……
是啊,不知道過了多久,你自己一個人,搖着那輛手搖輪椅不知道走了多遠,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天都快黑了,撞見了下班回家的劉瑞虎,他驚異地向你喊:鐵生你知道你跑到什麼地方了嗎?!
什麼地方并不重要,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開到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這個世界……
從此我就将一個人,一個人決定一切,一個人做一切。你即使看見聽見,也決不說一個字。你死了,就是決定永遠袖手旁觀。到底發生了什麼?世界上每個人都會死?死了都是這樣?每個人都必将要離開自己所愛的人?徹底離開,永遠離開?!你們死去的人,會看見我們在世上的身影嗎?會知道我們想念你們嗎?會很着急要聯絡我們嗎?你說過,你要給我發信号的,會盡一切力量去做,讓我感知。可是我沒有收到信息!
我去了地壇。我沒有别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做些什麼才能與你相關。雖然地壇不再荒蕪,不再甯靜,可那些大樹還在,那些曾經長久地陪伴過你的大樹還在,在初春的陽光裡,安靜從容。我仿佛看見你的身影,你開着電動輪椅一個人遠遠跑在前面,悠然得意,一會兒又迅速地轉回來,告訴落在後面的我們,哪裡又添了籬牆,哪裡又鋪了磚路……
現在我被思念籠罩,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又到哪裡去找你?!我到了地壇,卻分明感到你不在!不,你說過的,你說,隻要想到你,無論在何處,你就在那兒,在每一處,在我們想你的地方。
本文選摘自《讓“死”活下去》,經出版方授權刊發。
作者:陳希米
編輯:徐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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