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志晏

這篇博文主要談一談南通話的“賴下”一詞。我從“賴”、“下”和“賴下”的本義談起，然後再談“賴下”作為進行體标記的語義虛化。最後，我結合上海話的“辣海”和泰如話的“辣海”，談一談這三地進行體标記的異同。

南通話“賴下”的本義是什麼？

“賴下”的本義應該是“在這裡”。其中“賴”是一個介詞，相當于普通話的“在”。“下”表示處所。下面這個例子可以說明問題，括号裡面是普通話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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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請問王老師果賴下？（請問王老師是不是在這裡？）

答：賴下。（在這裡。）

第一句話是一個是非問句。南通話的是非問句須用疑問助詞“果”引導。“賴下”是介詞短語作謂語，表示“在這裡”。第二句話是對第一句話的回答，直接就重複了第一句話的謂語“賴下”，表示王老師的确在這裡。

這個例子中“賴下”的用法很明顯是謂詞性的。那麼，我們是怎麼知道“賴”表示“在”的意思，“下”表示處所的意思的呢？首先，“賴”表示“在”的意思在南通裡很常見，比如：

2 他賴上海（他在上海）

3 他賴銀行存錢（他在銀行存錢）

2 和 3 中的“賴”都是“在”的意思，是一個介詞，直接引導一個表處所的詞（上海、銀行）。

其次，“下”表示處所，在南通話中也有例子，比如：

4. 床頭下 （床頭那裡）

5. 佮腳下 （那邊那裡，也就是“那裡”的意思）

6. 東頭下 （東頭那裡）

這幾個“下”都是跟處所相關。無獨有偶，吳語、泰如話的“海”也可表處所。吳語裡的“辣海”，泰如話裡的“辣海”類似南通話的“賴下”，“海”相當于“下”，二者的發音也很接近。根據潘悟雲等學者的研究，吳語裡的這個表處所的“海”來自“許”，而“許”來自“所”，在古漢語中是處所的意思。蘇州郊區、嘉定可說“東海、西海”，表示東邊，西邊。泰如話可說“這海、那海”表示這裡、那裡。古代文獻中也常能見到用“下”表示處所的，比如 “垓下”、“河下”、“吳下” 等等。南通話中的“下”表示處所似乎必須和“頭、腳”連用 （“底下”一詞除外），能産性不高，但從南通話仍然保存的“頭下，腳下”等詞，我們仍然可以看出“下”的處所義。

綜上所述，“賴下”的本義就是“在這裡”的意思。但是，我們要提出，“賴”不一定是“在”字的音變。“賴”和“在”的語音相去較遠。“在”變成“賴”的這個音變過程是非常難以解釋的。我這裡不談語音,但是我比較認可汪如東在《上海話“辣海”的語源及虛化特征的比較研究》中的觀點，那就是“賴”，“辣”這種介詞是南方漢語方言的自源詞，不是“在”字的音變（具體原由請參考汪如東的文章）。

語義虛化的“賴下”

所謂語義虛化，即是指句子中不包含“賴下”本身的語義，“賴下”隻表示句法功能。舉例：

7. 他賴下吃飯（他正在吃飯）。

從“他賴下吃飯”，我們可以看出，“賴下”不是“在這裡”之意。“賴下”表示“吃”這個動作正在進行。故而，“賴下”在這個句子中大概相當于普通話的“正在”，可視為“進行體标記”（aspect marker）。“賴下 動詞”這種結構的語義大概相當于英語裡的“動詞 ing”結構的語義。

當“賴下”作為進行體标記的時候，它本身的語義“在這裡”消失了，隻表示一個語法體的概念。

“賴下”表進行體這種語法在吳語和其他通泰方言中也存在，比如下面幾個例子（注：本文泰如話例句皆來自于汪如東《上海話“辣海”的語源及虛化特征的比較研究》）

8. 侬辣海做啥 ？——上海話

9. 你在辣海弄甚的搞子（東西）？ ——泰如方言

10. 你賴下準呢(做甚呢)? ——南通話

“辣海”在吳語研究中還可以寫成“勒海，垃海，來海”等。南通話的“賴下”和上海話的“辣海”都是語義虛化的進行體标記，泰如話的“在辣海”卻不是進行體标記。根據海安學者汪如東的研究，泰如方言必須說“在辣海弄甚的搞子”，不能說“辣海弄甚的搞子”。而“在辣海”本身的語義也沒有虛化，仍然表示“在那裡”，其中的“辣海”是“那裡”的意思。汪如東給出了例子證明，泰如話“辣海”表示“那裡”，比如

11. 書放啊辣海比放啊這海好。（書放在那裡比放在這裡好。）

另外，我上文也提到，南通話的“賴”作實詞時是一個介詞，有“在”的意思。泰如話裡的“辣”卻不能作介詞。比如：

12. 鈔票存賴銀行裡。——南通話

13. 鈔票存辣銀行裡。——上海話

14. 錢存啊在銀行辣海。——泰如話

從上面三例，我們可以看出南通話的“賴”和上海話的“辣”基本等價，都表示“在”的意思。泰如話裡一定要用個“在”字，泰如話的“辣海”可視為一個存續體标記，但是我們完全也可以認為泰如話的“辣海”仍然表示“那裡”，其語義沒有虛化。根據汪如東的文章，“辣”字在泰如話中是入聲，但是“辣海”卻念/lo hɛ/，“辣”字在這裡并不是入聲，而泰州話裡的“那”白讀也念lo。我們似乎可以就此猜測，泰如話中的“辣海”或是“那海”的訛誤。換句話說，泰如話不存在像南通話“賴下”這樣的進行體标記。

補充： 經泰如地區網友指正，泰如話可說“錢存啊在銀行裡”。“錢存啊在銀行裡”跟12,13的語義基本等價。由于“辣海”有處所義，故而14的語義與12,13略有差距。

那麼，泰如話中的進行體标記是什麼呢？我之前讨論過江蘇地區方言的進行體标記（江蘇方言“進行-持續體”句法類型）。根據《江蘇省志•方言志》（1998）提供的一些例句，我們知道，如臯和泰州的進行體标記都是“在”，跟普通話是一緻的。比如“雪還在下着”，在如臯話和泰州話中的表述為：

15.雪還在落戒。（南通如臯話）

16.雪還在落着厄呢。（泰州市區話）

補充：經與通泰淡話公衆平台同人交流，泰如地區表進行體的詞綴是“在下”，可說“雪還在下落”。“在下”或可與南通話的“賴下”等量齊觀。

同樣的句子，在南通話和蘇州話裡卻是：

17. 雪還賴下落。（南通市區話）

18. 雪還勒海落勒。（蘇州市區話）

由此可見，南通話的進行體标記“賴下”與吳方言的進行體标記“勒海”是一緻的。泰如話裡的“辣海”雖然從語音上接近南通話的“賴下”和吳方言的“辣海”，但是卻不是進行體标記。

綜上所述，

南通話的“賴下”的本義是“在這裡”。

南通話的“賴下”語義虛化，成為進行體标記，表示動作正在進行。

南通話的“賴下”在語義虛化程度上與上海話接近，而區别于泰如話的“辣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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