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學生和交流訪問者信息系統顯示,在過去的一年中,美國大學留學生的新生入學人數下降了72%。
其中,中國留學生數量下降最為明顯。
除與美國實施的相關限制政策有關外,疫情暴發後,一些本意赴美留學的中國年輕人也紛紛轉變了方向,選擇去其他國家,或是國内就業。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中國留學生感到,自己的留學背景似乎并不如以前那麼好用了,還要面臨不斷上漲的學費、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疫情、國内激烈的競争環境等無奈的現實——
“出國留學好幾年,回國後發現房價大漲。”
“出國留學好幾年,回國後找不到合适的對象。”
“出國留學好幾年,回國後發現自己的專業已經不吃香。”
這讓不少人心裡産生了疑惑,出國留學到底還“香”嗎?
“名校生又咋樣?”
過去一年對陳小可來說充滿了挫折:手握一張世界名校的學位證,找工作卻頻頻碰壁。盡管她已經将預期降得很低,不奢望高薪工作,但意想不到的是,就連合适的工作也如此難找。
2020年初,陳小可還在悉尼大學攻讀公共衛生碩士學位。疫情暴發後,她輾轉回國,先是在老家避過疫情最嚴重的時期直至盛夏,随後前往上海實習。去年10月,悉尼大學給她寄送了學位證,滿打滿算下來,自己在澳洲學習的時間還不到一年。
再看看陳小可的簡曆,可以說非常出色:國内985本科、悉尼大學碩士、曾在頭部券商實習。在上海找工作的一年裡,陳小可試遍了所有的渠道:考公務員,應聘大學行政崗、國企以及外企管培生,或熟人介紹,将她的簡曆發給在企業做高管的老鄉,得到的回複卻是,條件非常不錯,但是專業不對口。
最令她心裡難受的是在一次與同齡人的交流中,對方毫不避諱地直言,“名校生又能咋樣,還不是要回國‘内卷’。”
馬文婧是一名70後,目前在上海一家德資企業工作。上世紀90年代中期,全國興起國際經濟、國際貿易專業熱,她以高分被西安交通大學國際經濟專業錄取。畢業後,馬文婧工作了幾年,又決定到美國讀個商科碩士,此時是2002年。
“我們那代人出去單純就是為了求學,更多是為開拓眼界。”馬文婧說,當時留學最大的痛點是申請不到獎學金、簽證不給過。為了給家裡省點錢,很多留學生還會拼盡全力申請助教職位。
2005年,馬文婧回國就業,她首選上海,當時月工資開到了一萬多元。“作為70後,我并不覺得自己很幸運,也沒有覺得哪個年代的人特别不幸,每個時代生人都有各自的機會和痛點”,“但如果你是在房價漲得最快的那段時間出去,回來後房價已經處在高點,這樣沉沒成本就有點大了”。
最近兩年,在為公司招聘新人時,馬文婧發現,有不少留學生都投遞了基礎崗位,同樣競争該崗位的還有專升本、本科學曆的畢業生。她直言,如果自己那時碰到這種就業形勢,“實在是太難想象了”。
競争加劇
上世紀80年代末,趙鳳濟曾是國家教委(現教育部)派出的第一批公派留學生,站在特有的年代立場上,他對記者表示,目前留學生不吃香的原因之一是出國門檻大大降低,學生們的能力和水平層次不齊。
馬文婧也表示,指望出國留學“鍍層金”就能找到好工作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00後留學生劉悠樓,眼下正專注于教育創業項目。她發現,留學生找工作的話,做市場、銷售類别的工作門檻很低,而在技術型人才上則更需要專業對口、學術能力很強的學生。
國内某知名人力資源咨詢公司的招聘官Ding Ding(化名)告訴記者,從2020年開始,自己收到的求職簡曆“畫風”就出現了大轉變。“以前投簡曆的學生多是澳洲、加拿大回來的。而一線學校,如英國牛津、劍橋,美國藤校這種不太多,這一類畢業生更願意去金融、投行這樣的地方”。
而現在,Ding Ding能收到很多一線學校學子的求職簡曆。讓她印象深刻的一份簡曆是,男孩畢業于麻省理工學院,應聘其公司分析師崗位。Ding Ding表示,分析師在咨詢公司屬于最基礎的工作。
Ding Ding分析,疫情暴發後,很多留學生通過在線授課的方式取得了學位,這也讓證書貶值了。雖說上網課也可以學到真才實學,但學生無法真正地經曆挫折和成長,而招聘官看重的,正是其留學生活背後折射出的經曆。
再者,Ding Ding明顯感覺到,國内名校畢業生水平完全不亞于留學生。她的公司在北京、上海、香港都開設了辦公點,留學生和國内學生的比例基本達到1:1,在薪資上,兩者水平都是一樣的。
與此同時,一些房地産中介、保險公司開始将招聘門檻提高。上海中宏保險公司銷售主管汪夢向記者展示了團隊成員的學曆背景:清一色的國内985和歐美名校。
汪夢表示,保險行業并不看重專業背景,更看重應聘者的個人能力,而高薪水也吸引海歸人士紛紛入行。
有次她跟同行聚餐,對方畢業于國外一流大學,手機響了,她主動展示給大家看,是月工資到賬信息:5萬餘元。這也讓汪夢更加确信,自己從銀行跳槽到保險業是正确的抉擇。
某保險從業者提供的月工資收入單,該公司目前正以高薪、高價值感為由頭大力招募海歸。(已隐藏個人信息)
轉戰歐洲
美國喬治城大學安全與新興技術中心(CSET)于今年2月發布的一項研究顯示,在對華留學生的收緊政策之下,每年1.9萬名中國留學生中,大約有3000到5000名會終止學業。美國駐華使領館于今年5月4日恢複正常簽證申請,但從5月到6月中旬,已有500多份簽證申請被拒絕。
李翔畢業于哈工大,在獲得語言學學位後,他期待到美國舊金山藝術學院攻讀遊戲開發專業碩士,盡管他就讀的專業并不是美國人眼中的“敏感學科”,但因母校背景,他的簽證申請很快就被使館打了回來,未來的不确定性讓赴美留學的學生感到恐慌。
英國曼切斯特大學商科專業本科生劉悠樓發現,從去年底開始,很多打算到美國留學的人都轉道來了歐洲,大家把疫情和求學當成兩碼事。歐洲,尤其是英國的名校對留學生依舊散發着吸引力。
在決定自己人生方向上,屬于00後的劉悠樓擁有絕對的自主權,她高中就讀于武漢一所知名重點高中,剛上高一,劉悠樓就積極參與實踐活動,幾場商賽(商業模拟挑戰賽)下來,她确立了本科就要出國讀商科的目标,向家長表達心意後,她得到了充分的支持。
劉悠樓說自己就沒過過幾天正常的高中生活,由于父母工作都很忙,留學前後的瑣事都是自己打理的,從擇校、申請到買機票,父母除了出錢,沒有過問細節,他們完全信任劉悠樓的能力。多年來,雙方都已經習慣了這種親子關系,“甚至已經到英國待了半年,我媽都不知道我在哪個學校念書”。
“我特别偏科,語文英語可以考很高,但是數學經常不及格。如果在國内高中努力拼三年,或許最終隻能上一個普通的985,而且精力都花在題海戰術上了。”劉悠樓認為這種投入産出比并不劃算。
“但如果留學,在可以上很好的學校的同時,我還能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更多的時間去開拓眼界。”劉悠樓說。而她口中“想做的事”事實上在高中時就已經有所涉獵,即幫助高中生進行教育背景提升(類似于留學申請中介)。
去年7月,劉悠樓申請休學,回國創業,一紙文憑在她眼裡沒多大分量。她的微信名是YOLO,即“you only live once”(人生隻有一次)。劉悠樓認為,在年輕時能接觸到的環境,比文憑帶給她的東西要多得多。
1995年出生的陳卓出國目的則更“純粹”一些,他看重人生的眼界和寬度,個人發展也不是高薪和一線城市不可,正因為這種松弛的心态,他選擇在26歲時出國讀博。
陳卓本科和碩士都在國内雙一流大學就讀,他是工科生。2019年底,讀研二的他申請出國讀博,并于今年7月初抵達巴黎。之所以選擇在法國讀書,是因為在他申請的學校中,法國導師回複的郵件最熱情。
這種友好、熱情想必也是教育體制的差異所導緻。相對而言,法國博士的競争力不會很大。陳卓表示,自己也着實感受了法國科研圈的“佛系”氛圍,每天吃過下午飯後就有保安來實驗室“攆”人,這在國内科研圈是無法想象的。
陳卓全然沒有畢業後留在法國的想法,法國應屆生起薪大概在每月3000歐到4000歐的樣子,而巴黎一套20平方米的出租屋月租就達到了950歐,隻夠應付生活。
陳卓還發現,法國買房可以零首付,隻要申請者有正式的工作,銀行很願意放貸。“如果你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也許留在巴黎是不錯的選擇”,隻是大部分留學生都沒有這種打算。
“現在國内發展已經很快了,不一定需要海歸,但絕對需要螺絲釘,所以我現在就是個螺絲釘的心态,不會覺得讀了博士學位就能怎樣。”陳卓說。
陳卓宿舍窗戶正對巴黎14區的大學城。他的住所處在該市著名景點半徑距離5公裡範圍内。他說自己喜歡這種輕松、簡單的環境。
身不由己
“一般隻有家長才會考慮留學回報率的問題,學生倒是不怎麼想。”周宇在事業單位工作,年近50。幾年前,普通家庭收入的她咬緊牙關将兒子小張送出國讀書了。小張今年剛從加拿大紐芬蘭紀念大學畢業,在經曆了殘酷的校招後,終于在今年夏天入職華為。
周宇在西南小城生活了一輩子,她曾有機會到北京上大學,但因父親阻撓,最終隻能在家門口一所大學讀了中文。這是她一生的遺憾。
自然而然,周宇對教育的期待轉移到了下一代身上。小張從來沒有叛逆過,也很孝順,奈何再怎麼努力,學習成績隻能跻身中流,最終隻考上了省城三本大學的英語專業。
深知專業“雞肋”,小張入學不到一年,一家人就産生了緊張感。“如果再不有所行動,那他将來想進普通事業單位都成問題。”不得已之下,他們看上了本科學校的出國項目,兩年在本校讀,兩年在國外讀,兩邊都能拿上學位,是留學中的高性價比之選。
周宇的丈夫在當地的銀行系統工作,曾因炒股虧了幾十萬。戲劇性的是,小張大二那年,又靠長期持有的白馬股躺赢了一筆。如果不是股市的這筆熱錢,送小張出去就得賣一套房子了。
留學前,周宇跟小張說得很明白:“送你出國一趟,以後給你出首付和彩禮的錢就沒了。”
“我從來沒有把送他出去的錢和投資成本挂鈎,也對能不能收回成本的論調有些鄙夷。”周宇說。
而全球疫情暴發中斷了小張繼續讀研的計劃,他果斷回國。“挺好的,(出國)長了很多見識,感覺身邊的人都挺優秀的。”在接受《國際金融報》記者采訪時,小張正在東莞參加華為的入職培訓,擺在他面前的是更激烈的成人社會競争。
“看看以前本科的同學們,大部分就業情況都不好。”思及此,小張覺得,無論當初花了多少錢,這一趟值了,不然就是無路可走。
對于“身不由己”,陳小可也深有體會,她的本科同學,很多都是抱着“轉專業到臨床”的想法,隻有這樣,才可以扭轉人生的路徑去當醫生,若不成,隻能到社區衛生所、衛健委等單位就業,“不是說這樣的單位不好,而是說就業選擇面實在太窄了”。
陳小可說,公共衛生專業從學制、培養方案上來說和醫學生沒什麼不同,很多同學入學後沒有做好思想準備,輪到解剖試驗時就磨磨唧唧不敢上台。因為無法轉專業,很多同學的人生軌迹就此改變,這才是實打實的“身不由己”。
和他們相比,陳小可身上的“對抗性”并不強烈。
“我沒有什麼複雜的想法,隻是覺得有學上,然後畢業後有工作就可以了。”陳小可自稱是一個非常平淡的人,對人生的追求也是。她從小是“被迫型學霸”,得有人逼着才行,當年高考是人生的高光時刻。
專業也是随便選的——公共衛生。她還記得那個高考完的盛夏,她和父母坐在桌前,桌子上攤開着擇校指導書,他們先按照分數鎖定了能上哪些較好的大學,又在那些大學裡挑挑揀揀,最後才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這也和大多數高考生的擇校邏輯一樣:大學的排名優于專業。
“當時我爸說沒關系,進去了還能再轉專業。沒成想,我們那屆剛好碰上改革,轉不了了。”上了學後,眼看着轉專業無望,陳小可索性過了兩年快樂日子,不是跟舍友出去逛街就是去旅遊,直到大三的某一天才突然回過神來,大學生活已經過了一大半了,而她對未來依舊迷茫。
“既然不知道想幹什麼,那就出國鍍個金吧。”陳小可對這個專業說不上喜歡,但也不讨厭,為了圖省事兒,就繼續申請同專業的碩士,至于為什麼沒有去英美高校,原因還是為了省事,澳洲的語言要求并不高。
“澳洲本來就處于留學鄙視鍊底端,說白了,大家都是來拿學位的”。“當地也很歡迎我們這種國際生,既可以提高學校的國際化指标,又可以擴充當地财政。”據陳小可觀察,其實周圍人,包括自己,對于留學這件事想得很明白。
劉悠樓想起一位學妹,當初為了上曼切斯特大學,在專業上做了妥協,最終去到“東亞文化”專業。這個專業非常雞肋,班上也隻有她一張東方面孔。因為涉及很多生僻單詞,書念得非常痛苦,也不好就業。一開始是抱着提升自己的想法,但回國後,她發現自己的路越走越窄。
劉悠樓說,錯誤的決定會讓自己在多年後追悔莫及,但年輕的留學生們并不知道将為這個決定付出多少代價。
不過,在Ding Ding看來,專業或許影響并沒有那麼大,在求職的時候可以去試着尋找更加開放的行業,比如咨詢行業,其實并不看重專業,他們更願意接收個人能力突出的學子,學生也應該多磨練自己的經曆,在簡曆上多幾筆加分項。
慶幸
“大家可喜歡看那種留學花了160萬,回來月工資4500的故事了。”1995年出生陳傑森說,而他一般會與說這種話的人劃清界限。他本科在一所三本大學的計算機專業就讀,後來又到美國匹茲堡大學讀了信息科學的碩士。
這份留學經曆讓他離開浙江老家在上海落了戶。陳傑森覺得目前的生活“還挺舒服的”,之所以這麼順利,也是因為目标明确,選擇對了專業,在日後為自己省去太多時間成本。
2019年夏天,華為專門在匹茲堡辦了招聘會。陳傑森記得,當時會場人擠人,和國内招聘會沒兩樣,還能看到不少印度裔面孔。他的面試體驗不是很好。“感覺面試官好像就是先刷一遍你的簡曆,然後再根據你學校排名給你劃一個薪資的檔次,僅此而已”。
受第一印象驅使,陳傑森與華為擦肩而過。之後又在國内獵頭的推薦下拿到上海某“大廠”的offer,這份工作對标華為,年薪30多萬。
想想當時的本科同學,陳傑森就會産生一種無比慶幸的情緒——他們的工作實在是太普通了,“有在老家的移動公司上班的,也有考公務員的,單位的級别都不是很高”。看着他們,陳傑森會想,如果自己當時沒有去美國念書,自己又會身在何處?
從法國讀博回來的陳卓時常想起父母勸他的話,出去玩幾年挺好的,我們也不需要你養老。陳卓有時會想,自己之所以在26歲還敢選擇出國留學,這種安全感也許是來自父母的兜底。與那些畢業後還要還助學貸款的國外同學相比,中國孩子真是太幸福了。
“畢竟,大多數中國父母又出留學的錢又給買房的,全世界哪裡還有這麼好的父母呢。”陳卓感慨道。
應采訪對象要求,馬文婧、陳傑森、陳小可、周宇、小張、劉悠樓為化名。
本文源自國際金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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